华人与狗和二房东

 

“……这真是值得庆贺的一天,在建成60周年之际,外滩公园首次向全体华人开放了!在我国民政府和上海各爱国团体的一致努力下,帝国主义终于屈服了,撤下了园门口“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但这牌子他们撤得不情不愿,还想维护洋大人最后的所谓荣誉。君不见,《字林西报》羞羞答答地登出评论,继续弹军阀时代的老调,号称,开放租界公园是慈善之举,并非法理强制,照“相关条约”规定,只要租期未满,租界就一直是西国人的专属居留地,华人其实无权进入,收留数百万华人移民已是法外施善,提供庇护就业七十余年实属仁至义尽云云。这是什么话?简直岂有此理!英、法、日,不管是哪国的租界,只要是设在中国,所有权就是中国的。身为堂堂中华民国的国民,我们凭什么不准进去?且看看外面是什么世界?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上海租界早已被青天白日重重包围。时至今日,难道帝国主义还执迷不悟,还妄想强词夺理,炫耀强权吗……”

伏在亭子间的写字台上,一身中山装的他奋笔疾书。桌旁是一盆小粉菊,五朵花开得正盛。可惜此刻他无心观赏,《民国日报》的约稿必须在太阳落山前赶出来,否则下个月的房租可就……砰砰砰!!

正写到酣处,他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文思。

“赤那!”暗骂过一声,他不情不愿起了身。

门一开,来者是个中年男子,三白眼,绸长衫,褐皮鞋,嘴叼一支烟,手中是那柄不分四季的纸扇。赤那,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是二房东!

这家伙是白相人,文武两方面都有的是后台,他可得罪不起。

“请、请进……”

对方八字步踱进了屋子,不等他“请坐”出口,便一屁股坐上了全屋一百零一把椅子,也就是书桌前的那把藤椅。他只能陪坐在床沿边。算了算了,总比让对方一面抽烟,一面坐他床上的好。

一面舒展全身筋骨,二房东一面运起白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起全屋来。

“记得,交租日应该是……”打量着对方的打量,他心里越来越抖豁,“……大后天吧?请问……”

“没错,是大后天,”对方拿三白眼冲他一白,“哪能?我不好来看看吗?!”

“好、好看……”他慌忙移开视线道。

唉,也不晓得有啥好看的。小小一间亭子间,十五平米不到,单人床一摆就占去了一半,剩下的家具也就衣橱、写字台、藤椅三样。说到藤椅,其实还是他自己添置的。原来那把木椅子太老太破,搬进来坐了没两天就散了架。他特地去寻了二房东,岂料对方非但不愿补一把,还一口咬定是被他使用不当坐坏的,要他自己想办法解决。为职业文人的健康考虑,他一咬牙,最终选了这把七成新的二手货,漆是脱了几小块,但毕竟结实、有弹性、贴合人体,一块半大洋还算是值的。

眼看二房东在藤椅上越坐越写意,竟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中香烟一挥,将点点火星弹到了他床上。赤那!他赶忙用手一阵掸:要命,这个月刚买的床单,一手全新的!

还好,还好烟灰及时掸掉了。万幸,没像上一张床单被烧出个大洞。

但见烧坏他上一张床单的人一面孔的呒介事,随手把烟蒂往地板上一丢,补上一脚踏灭。

“啊哈,”纵火者清了清嗓子,总算把白眼转回到他身上,“唔,不错,蛮好,椅子蛮适宜的,下趟搬场的辰光记得留下来。坏一件补一件,闻先生的房子统统是这规矩。”

他一阵肉痛……算了,一块半就一块半吧。只要多住上几个月,不怕坐不回老本来。怕就怕,今天事体没那么简单。对方提前三天过来,难道只是为了检查房子,看看家具有没有人为损坏吗?

“嗯哼,差点忘记脱了,还有一桩事体……”果然,二房东又点起一支烟,“……今朝来是特谓通知侬,格房子的租金,从下个月头开始要调一调——涨两块。”

什么?涨两块?!本来就很不便宜了,八块一个月,现在要涨到十块?整整十块现大洋,就这鸽子笼?天呐!简直……

“哪能?侬有意见?!”二房东从藤椅上一弹而起,滚烫的烟头几乎是顶到了他眼门前,“赤那,侬当是我想涨啊?聆聆清爽,我今朝来是代表闻先生!”

闻先生是他的大房东,是上海的老资格闻人,非但是租界华董,还是民族实业家,名下坐拥码头、工厂、公司、住宅区林林总总不下几十处产业,包括他正租住的孝天里的这栋石库门房子。闻先生把整栋房子租给了二房东,再由二房东分租给三房客。身为三房客的一员,他对闻先生从来是只闻大名,未睹金面。

“侬又不是不晓得,闻先生已经入了国民党。伊要赞助党国北伐,当然处处要加租,又不是针对侬一个,”二房东瞄了一眼写字台上的稿子,火红的烟头又是一挥,“倷这帮摇笔杆子的不是一个比一个爱国么?一歇要中国统一,一歇要收回租界,一歇要打倒帝国主义。哪能,现在就问倷要点军饷,倷就缩卵了么?!”

于情于理于形于势他都被听在了杠头上,还有何话可说?只能唯唯。

“只是……那个,能不能……宽限两天……不好意思,办了两件家具,最近手头实在有点……”

二房东脸色越发难看了,猛抽起闷烟的同时,肚皮里仿佛窝了一大包气,咕噜噜地一阵作响。

他正感不妙,却闻对方开了金口:

“好了好了,不多罗嗦了,就两天!五天之后,侬自家拿十块房钿交到衣冠里。我事体多,要是寻不到我,就交给阿菊,听明白了伐?”

衣冠里他去过,那是对方的住所。整栋房子的产权同样是闻先生的,二房东和姘头阿菊姐住二楼,底楼和孝天里一样,分租给了好几家三房客。

五天后送十块钱上门,唉,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协议达成,二房东颜色稍缓,转身正待离开,却又盯上了桌上那盆菊花。

“哈,正好带一朵给阿菊,伊最欢喜这物事了——”

自说自话间,对方顺手摘去了五朵粉菊中的一朵。

他心痛不已。这盆粉菊他养了快一年了,连搬家也舍不得扔掉,精心照料下,好不容易才开了花……

走到门口,一阵咕噜声响,二房东又停下了脚步。

不用讲,他神经又是一阵紧抽。

“哎呦!不对头,”对方转过身来,弓起背,捂住肚皮,脸上狂冒冷汗,“一定是这碗面吃坏脱了,不好,不好!屏不牢了——”

要命,绝不能弄脏地板!他慌忙奉上自己的马桶。

对方当仁不让,以风速撩起长衫,褪下裤子,一屁股坐了上去。桶中立时响起巨声,黄三河阵飞流直下,一泻千里。

“哦哟,赤那!适宜多了。”

完事后,二房东从桌上扯了几张空白信纸,揩了把屁股,往马桶里一丢。

“房钿不要忘记脱啊——”关照完最后一句,对方屁股一拍,纸扇一摇,携菊花扬长而去。

臭,太臭了,简直恶臭熏天!不晓得这赤佬中饭到底吃了啥面,赤那,算认得伊了!还好自己没租衣冠里的房子,没跟这狗东西做邻居。抱怨之余,他记起还有正经事要做。

盖上马桶盖,顾不得房中余味缭绕,他第一时间回归写字台,继续赶他的稿。

“……今天,上海的华人已经觉醒了。在租界,我们不再是丧家之犬,每个人都代表着中国。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摇摇欲坠,想要勉强维持,就不得不付出一天比一天巨大的代价。进军公园只是第一步,有英明的中央政府和强大的国民革命军做后盾,上海人民将团结一心,砥砺奋进,一步步收回被不平等条约窃夺的各项权益,直到完全收回租界,光复国权,取得国民革命的最终胜利!”

照他前两年的习惯,应该再附上几句“打倒”“万岁”之类的太史公曰,把情绪带到最高潮。可惜如今形势已变,清党可不是闹着白相的。要是被人当成共党腔,麻烦可就大了。还是从简为妙,大体意思到了就行。成,涂完收工!

关门,出发——

赶在太阳落山前,他总算是把稿子送到了编辑部。两块五毛润笔到手,加上原有的积蓄,下个月的生活费最起码房租大体是有了着落。

就近吃了碗红烧大肠面,价廉物美,算是打发了夜饭。

从面馆出来,徜徉在霓虹初上的街头,他点起一支烟,浮生偷得半点钟闲。

饱览着左右的五光十色、鳞栉繁华,他的心胸渐渐变宽了:既是大丈夫,就当有雄才大略。身处大时代,何不将眼光放长远些?眼下这点房租算什么?不过区区十块钱。自己已在《民国日报》打出了小名气。日后租界一收复,自己没功劳也有苦劳,能不封上一官半爵吗?金鳞岂是池中物,哼哼,等到了登龙之日,区区小亭子间哪还容得下他?帝国主义一完蛋,洋人买办一抄家,租界里那么多的花园洋房、电梯公寓还不是随便他挑?再不济,最起码也能顶下一整栋石库门,到时候最舒服的前楼自己住,剩下的后楼、亭子间、客堂间、灶披间什么的不妨学二房东,统统转租出去,轻轻松松,月入百金。哈哈,不是学二房东,根本就是自己做二房东嘛!为国家为民族做个二房东,还有比这更光荣、更划算的买卖吗?

满怀如此这般的豪情壮志,他一路吞云吐雾,眼看是踱到了黄浦江边。不意间,外滩公园已近在咫尺。

只见公园门口的铭牌换了张新的,上书的游园规则也做了调整,其中并无“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其实,旧铭牌他也见过,同样找不到诸如此类的中英文字句。印象当中,非但实物,他连照片也没见过一张。非但他本人没见过“华人与狗”,就连告诉他“华人与狗”的同胞也无一人亲眼见过“华人与狗”,也全是听“别的同胞”说的。无人有所见,无人有所闻,唯有二三四五手乃至数不清多少手的传闻。奇怪,外滩公园门口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这个传了几十年的都市传说究竟是怎么来的?这真是大世界对过——天晓得……

正搔首间,他肚皮咕噜一声响,随即,又是咕噜噜一长串响,伴随着下腹部的阵阵绞痛:

哎哟!哪能搞的?难道是稿子赶得太紧,今天还没顾上出污?也怪二房东!要不是这断命众牲在我马桶里出了一泡烂污,触了我的洁癖,我又何至于连出污的机会也寻不到?本来大可以跟往常一样,坐在马桶上写,赶稿出污两不误嘛。妈的,赤那!哎哟哟!!

不好,大事不妙!必须就地解决——

眼看华洋游园客颇众,他当机立断,趁门卫不备,混在人流中溜进了外滩公园,连票也没顾上买。

一进园,他直奔主题,眼看路边有一处稍稍僻静的绿荫,便一头钻了进去。

烟头往草地上一丢,中山装裤子一褪,他将满腹的底蕴喷涌而出,如长江黄河一往无前,滔滔不绝……

十几秒后,长江黄河终于流到了尽头。眼看身侧正种着一大丛波斯菊,尺寸要比孝天里自家养的大好几圈,他急中生智,连摘来好几朵,聊胜于无,总算是清理了入海口的斑斑狼藉。

哦哟,总算适宜了。身处租界最高档的公园,闻着自己留下的浓重一笔,他感到了双重的快意,从下到上,由身及心,前所未有的爽,赤……

“赤那!!!”却闻背后一声爆喝,有人帮他喊出了心声。

猛回头——来者金刚怒目,包头虬髯,手持警棍,不好!是守园的红头阿三!那声“赤那”弄不好其实是“china”,三式英文的特色。

顾不上帮对方纠正读音,他早已如百米起步一跃而起,一阵狼奔豕突冲到了公园围墙边上。

“Stop! You bastard——”

冒着急速逼近的雷暴,他使出洪荒之力,手脚并用一气越过了围墙。

跑出几步,再一回头,只见阿三不知是太胖还是怕弄坏身上的制服,并未跳墙追来。眼下这厮正隔着围墙的铁栏杆,朝他吹胡子瞪眼,用警棍指着骂个不停:

“Bad dog! You 赤那,very bad dog!!”

赤那、狗?华人与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对啊!

电光石火间,他顿悟了。

原来如此,赤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