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初的北京冬天,像一张冷漠的灰色画布,将整座城市的温度压到了最低点。天空蒙着厚重的阴霾,寒风裹挟着干冷的空气,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街道上的行人裹着臃肿的棉衣,像一个个移动的影子,在冰冷的风中匆匆穿行。
我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车轮压过结霜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在抱怨冬日的重量。车座垫上有一道裂口,露出的填充物刺得人坐骨生疼,但无暇顾及。我得尽快赶到北京大学的报名点,排上队,才能获得参加托福和GRE考试的资格。考好难,获得允许报考的资格难,获得走进考场的机会也很难。
北大的校园一片寂静,荒草在寒风中微微摇曳,仿佛在窃窃私语。小道上空无一人,风将落叶吹成一团,随意滚动。我骑车绕过那扇低调的小侧门,视野顿时开阔,报名点便坐落在前方那间破旧的平房里。
然而,眼前却是一条漫长的队伍,蜿蜒如一条无声的长蛇,从门口盘旋而出,延伸至深巷尽头,最终隐没在昏暗的远方。
我随手将自行车靠在墙边,双手插进那件已有些年头的棉衣口袋,跟在队伍的末尾。队伍里清一色的年轻人,穿着五颜六色的冬衣,让我想起电影中描绘的昔日踊跃参军的热烈场景。人们裹着围巾,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热气化作一缕缕白烟。低声议论在人群中流动:
“队伍越来越长了。”
“报名费这么贵?”
“拿到参考资格太难了。”
每句话都透着寒意,仿佛是凛冽冬风的一部分。
两科考试近两百美元的报名费,相当于我作讲师一年半的工资。此刻,兜里的两张百元大钞沉甸甸的,不仅因为它的货币价值,更因为它所承载的可能未来。许多优秀的人连考试费都负担不起。我不敢大声交谈,更害怕在人群的拥挤中弄丢它们。
排队的日子漫长得像无尽的黑夜,沉沉地压在心头,看不到尽头。
第一天, 我站在队伍中,寒风肆虐,双脚早已冻得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耳边只有风的呼啸,像嘲弄,又像低语。前方的人缩着肩膀,裹紧大衣,蜷成一团,像是试图把自己藏进寒冷中,仿佛这样就能与这彻骨的冷共存。我也一样,背靠着冰冷的墙根,蜷缩着身子熬过第一个夜晚。困意被寒气一点点吞噬,意识模糊得像在梦魇中挣扎。
第二天清晨, 我感觉屁股下的地面竟然被自己捂暖了,微弱的热度像奢侈的恩赐。我在原地站站坐坐,不停跺脚,尝试各种方法让自己熬过这难捱的时间。然而,寒气如无形的锁链,紧紧缠住四肢,让身体变得沉重而僵硬,头昏脑涨。身旁的人神情麻木,目光呆滞,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寒冷榨干。空气里没有交谈,没有笑声,只有沉默和不安。苦涩、坚韧、坚持、不懈、无能为力、抗争命运——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只剩下这一条路,一个机会。
有些人索性坐在地上,用薄薄的毯子裹住自己,试图从自身的体温中汲取一点温暖。他们的身影蜷缩而沉默,像风雪中等待春天的流浪者,倔强而卑微。这里,没有温暖,没有怜悯,只有等待,只有希望被一点点磨损、消耗、吞噬。那是记忆里最难熬的三天两夜,也是最寒冷、最残酷的考验。
第三天, 当我终于站到柜台前时,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连兜里的钞票都抓不稳。我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它们递了过去,心跳快得仿佛要冲破胸膛。那一刻,我分不清是寒冷还是激动,抑或是痛苦与希望交织的恍惚。
我小心翼翼地掏出两张崭新的百元美钞,递向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她扫了一眼,不到几秒,便摇头:“不收大票,只收二十美元面额及以下的。”
这句话像冰锥狠狠刺进心脏,胸口瞬间坠入冰窖。寒风透过窗缝钻进来,耳边嗡嗡作响,胸腔被无力感填满。我试图争辩:“这是在银行柜台刚兑换的,真真切切,为什么不行?”
她的脸毫无表情,声音冷漠得像机械:“规定就是规定。”
三天三夜的等待,站在通往未来的门前,才发现钥匙根本打不开锁。我缓缓转头,看向身后蜿蜒的队伍。那些冻得面色青白的人裹紧厚重的大衣,低着头,像一排排沉默的雕像。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到了我的对话,但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无声地压在我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走出队伍时,寒风扑面而来,割在脸上如刀刃。我攥紧兜里的百元钞票,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环顾四周,风无情地掀起一张被遗弃的报名表,卷着落叶,一起旋进深巷,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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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大厅里人声嘈杂,封闭的空间里,暖气片烘烤出的空气干燥、浑浊,没有一丝流动,热气混合着汗味和旧棉衣的潮气,让人喘不过气。我急匆匆地推开玻璃门,视线掠过人群,直奔柜台,只想着尽快把手里的美元换成零钱,然后赶回报名点。
刚迈进大厅,一只干瘦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袖子,动作急促而颤抖。
“求求你,小伙子,帮帮忙吧。”
声音低沉,透着风雪的寒意,手上的力道虽不重,却带着一股近乎执拗的紧迫感。我皱了皱眉,试图抽回手,语气里透着不耐:“我赶时间,挺忙的。”
那人抬起头,脸上因寒冷开裂的红痕触目惊心,皴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卑微而哀求。他的衣领半敞着,露出里层单薄的旧毛衣,肩膀微微发抖,似乎连银行里的暖气也无法驱散他身上的寒意。他死死盯着我,嗓音干涩急促:“我小姨病了,快不行了。家里急着给孩子办婚事,她想在走之前看孩子成家。需要换美元买电视机,可是换不了。我可以给你高一点的汇率……”
他几乎一口气说完,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抖,似乎生怕我一转身就走。他的手攥着我的袖口,指节突兀,皮肤干裂得像风中的枯叶。
我愣了一下,烦躁的情绪被他那种绝望的语气击中,心里微微一滞,但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感兴趣,我赶着去报名考试,不是来赚钱的,也不需要人民币。”
他盯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却没有松手。他像是赌上一切,又急又低地开口:“帮帮忙,就在这儿,不耽误您时间。您的渠道多,兑换美元比我们容易。”
他的声音已经不像在请求,而像是在竭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的手微微松了一下,似乎给我逃脱的机会,却又不肯彻底放开。那是一种害怕被拒绝的谨慎,带着一点卑微,甚至卑躬屈膝的恳求。
我盯着他,喉咙发紧。大厅里闷热难耐,可是他站在暖气流中,身体依然微微发抖。我叹了口气,心软终究被点燃,最终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出了大厅。
我们来到银行旁的水泥台阶上,那里坐着另一个年轻人,身上的外套破旧,袖口磨损得起毛,露出里面的棉絮。他的脸被寒风吹得发红,鼻尖冻得通红,双手拢在袖子里,不时搓着掌心,神情里透着疲惫和寒意。
站着的小伙子凑近他,压低声音:“兄弟,这位大哥愿意帮忙。”
地上的年轻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迅速扫过我的脸,点了点头,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递给站着的人。
“得验票。”他低声说。
我将两张百元美钞递了过去。他接过,手指灵活地翻折、揉搓,像是在变戏法,指尖滑过纸币的边缘,来回抖动,动作熟练得让人想不出破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扬起一丝笑:“大哥是个好人,这钱是真的。”话音未落,他低下头,开始数手中的人民币。数完,他皱了皱眉。
“好像少了几百块。”他说。
我盯着那沓钞票,脑子有些迟钝,三天三夜的排队让我身体发虚,眼前的光线像被雾气笼罩,思维模糊得像沉在梦里。我懒得计较,抬手摆了摆:“算了,差点就差点吧,不是大问题。”
“不行!”站着的小伙子立刻摇头,神情无比认真,眼里带着一股莫名的倔强。“不能让您吃亏,咱们讲诚信。”
他将折叠好的美元重新递回我手里,满脸歉意地说:“大哥,您稍等,我回去取钱,马上回来。”话音刚落,两人已经骑上自行车,急匆匆地消失在巷子的深处,车轮碾过地上的残雪,溅起点点水渍。
我站在原地,手指攥着那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美元,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个冬天让我冷透了,可这两个年轻人……他们虽可怜,竟还有些骨气,挺诚恳。
我快步回到银行大厅,感觉空气比刚才更干燥、闷热,令人窒息。我将美元递到柜台,急切地等待兑换。柜台后,女士接过钞票,随手展开,动作突然一顿。
她抬头看着我,表情复杂,迟疑片刻后,低声说道:“这不是两百,是两美元。”
她的话像一记闷棍砸在我头上,沉重而缓慢。我怔怔地望着她,脑子像被冻住了一样,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柜台上,那两张整整齐齐折叠好的钞票静静地躺着,淡绿色的“ONE”清晰可见,如同一记冰冷的嘲笑,直刺眼睛。
“不可能……”我喃喃出声,声音飘得像风里碎开的雪片。我下意识伸手去拿,却发现指尖僵硬,像失去了知觉。喉咙发紧,胸口像被堵住,窒息感袭来,胃里翻涌着苦涩,一股钝痛从心脏深处扩散开去。我向后踉跄一步,腿像泡在冰水里一样,虚软无力,几乎站不稳。我撑住柜台,指尖扣在光滑的木面上,像是要抓住什么,然而一切都在崩塌。
走出银行时,寒风扑面而来,钻进衣领,割在脸上像刀刃。街上灰蒙蒙的,远处的人影模糊得像漂浮在雾中的剪影,一切都遥远而荒谬。三天两夜的排队,寒风里冻僵的四肢,心里紧攥着的希望……就这么,被两张一美元碾碎了。
他们走得干净利落,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我站在街头,仰头望着低沉的天空,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带走最后一点温度。不仅仅只是钱的问题,而是那点曾经存在的信任和怜悯,被连根拔起,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寒冬里。
那折叠得一丝不苟的纸钞,那双满脸歉意、嘴角带笑的骗子,那一句“讲诚信”……像一柄钝刀,一点一点切割掉某种东西。不是愤怒,不是懊悔,而是一种彻骨的厌倦。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拿走的,不只是钱。是一个人对公平的信任,对善意的最后一丝期待。也是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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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北大,空旷而沉寂,寒风像刀锋般割裂着脸颊,带着深入骨髓的刺痛。破旧的自行车在脚下吱呀作响,像一匹喘息的老马,每一踩都透着疲惫的呻吟。我的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像是被风雪剥夺了知觉,僵硬得连握紧车把都变得吃力。可比起这些外在的寒冷,胸口涌动的绝望更沉重,像一块湿冷的巨石,狠狠压住我的肺,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迟滞。
两百美元,就这么没了。三天二夜的排队,所有的期盼,一瞬间轰然崩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掩埋了所有的计划,吞噬了所有的退路,连同那一点点勉强维系的信心,一起带走。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寒风中四散飘摇,抓不住任何一根能让自己稳住的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人像是从高空坠落,四肢无力地摔进虚无,天仿佛真的塌了。
骑到未名湖边时,我停了下来。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灰白色的光滑表面透着死寂,没有任何生机。我盯着它,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轻轻踩上去,它会不会立刻裂开?会不会在冰层破碎的瞬间,露出深不见底的寒冷,像某种无声的吞噬,将一切拖入黑暗的深渊?
风吹过湖面,带起一丝凛冽的气息,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穿透衣物,渗进骨缝。我猛地吸了一口冷气,指尖在寒风中微微颤抖,试图把那些混乱的想法压下去。可它们仍然如潮水般汹涌,沉沉地压着我的胸口,让人透不过气。
我调转车头,漫无目的地骑回校园。眼前的一切模糊又遥远,仿佛置身于一场沉重的梦境,六神无主地游荡在寒风中,像个夜行的游魂,不知该去往何处,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在这时,迎面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深灰色的棉大衣,皱巴巴的围巾,骑车的姿势带着几分洒脱。是肖,老乡,系里的研究生。
他靠近时,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哟,怎么无精打采的?谁抢走你老婆了?在这晃悠啥呢?”
话里带着调侃,可我实在笑不出来。老婆?哪有老婆可被抢?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声音像只无形的手,将我从混乱的思绪里拉回现实。我停下车,犹豫片刻,把被骗的事简短地告诉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甚至带着麻木,可羞耻和愤怒像暗涌的洪流,在叙述间悄然渗出,刺得自己都有些不自在。
肖皱着眉,听完后沉默了一瞬,突然一拍我的肩:“别急,钱的事好解决。我先借你,不就两百美元吗?走,跟我去拿。”
他的语气随意得仿佛两百美元只是两块钱,可对我来说,那是座无法翻越的高山。我愣住了,盯着他那双真诚的眼睛,喉咙发紧,半天说不出话。他催促:“还愣着干嘛?走吧,别耽搁,不然来不及了。”
他的笃定让我心里复杂。脚步因羞愧而沉重,又因希望而轻快。我默默跟在他身后,穿过寒风呼啸的校园。他的自行车像风中的一条线,而我咬牙追赶。寒冷中,他的爽朗带来一丝暖意——原来,当你孤独无助时,总会有人愿意拉你一把。
到了宿舍,他翻箱倒柜,找出美元钞票递给我。我接过的手微微颤抖,愧疚与感激压得胸口沉甸甸的。
“谢谢你,肖,真的谢谢。”声音发哑。
“别谢了,兄弟之间,帮个忙算啥。”他语气轻松,嘴角带笑,却透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赶紧去报名,别耽误了。”
我飞快冲向银行,换成小额面钞,然后直奔报名点。寒风依旧刺骨,我仍然冻得瑟瑟发抖,可心里,却多了一份未曾有过的暖意。最终,我赶在最后五分钟完成手续。
望着人群中那些青春洋溢的面孔,我的心情从焦躁转为震撼——这些人,披着破旧的棉衣,攥着攒了许久的钱,只为一个离开的机会,只为多一份可能的未来。
报名结束,我站在队伍旁,回头望了一眼,长长的队伍已被分成两部分。前面的人如释重负地离去,后面的人却低着头,脸上写满失望与落寞。三百个名额已满,而队伍,仍然绵延不绝。
他们的希望,正在寒风中慢慢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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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初一即将到来,我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曾经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走道,如今空荡得令人害怕。窗外偶尔响起的鞭炮声,被夜色拉长成幽远的回音,提醒着这是除夕。而我,却沉浸在一片深沉的孤独里,胸口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窒息而无力。这或许是我人生中最漫长、最黑暗的春节。
夜深了,思绪翻涌,如被一张无形的巨网紧紧裹住。我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黑色的蜘蛛,它们缓缓逼近,八只冰冷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锋利的爪子在光影中闪烁寒光。空气仿佛被抽空,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我像坠入深渊,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吞噬。
多年后,我才知道。
就在那个夜晚,我的弟弟因经济拮据,决定放弃学业。那两百美元,本可以让他顺利完成大学,改变命运。可命运的拐点往往无声无息,天堂与地狱竟如此接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梦境。
我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野,天空灰暗如铅,沉沉压在头顶。四周死寂,没有风,也没有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气息。低头看去,脚下的土地暗红而粘稠,像血,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有无数只手拉扯着我的脚踝。
远方,一张巨大的蛛网横亘天地之间,泛着诡异的银光。扭曲的人影缠附其上,挣扎,却无法挣脱。我走近,发现蛛丝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那些符号扭曲、错乱,如被打散的拼图,在我靠近时迅速崩溃。
“数学是假的。”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一只庞大的蜘蛛缓缓逼近,甲壳漆黑如夜,八只冰冷的眼睛闪烁着森然的寒光。它嘴边滴落着粘稠的液体,每迈一步,地面都发出沉闷的震颤。
“公平是假的,逻辑是假的,人性也是假的。”它低语,声音空洞如风。“这里只有一个法则——吞噬。”
我本能后退,脚下的地面随之裂开,无数细小的蜘蛛从裂缝中涌出,密密麻麻地爬上我的双腿,尖锐的爪子刺入皮肤,钻心的疼痛蔓延至全身。我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顺着我的肩膀爬上脸颊,攀附在皮肤上,带着冰冷而湿滑的触感。
“你是下一餐。”
巨大的蜘蛛发出低低的笑声,转身消失在蛛网深处。
我被无形的力量拖向蛛网,网中的人影缓缓睁开眼睛,脸庞模糊不清,只有无尽的哀伤与绝望。一道沙哑的声音低语:“我们都是善良的。”
“善良?”我挣扎着问,“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善良是软弱的。”另一道声音响起,带着苦涩与嘲讽,“我们相信规则,相信公平,可那些东西早就死了,就像我们。”
蛛网的丝线缠住我的四肢,每一次挣扎都带来剧烈的撕裂感。丝线在耳边呢喃,像嘲弄,又像诅咒:“想摆脱?你需要成为蜘蛛。”
“成为蜘蛛?”我喃喃重复,声音里带着茫然。
“只有吞噬,才能生存。”低语变得清晰而坚定,“放弃你的信任,放弃你的善良,放弃你的底线。只有这样,才能从网中逃脱。”
我沉默了,目光落在远方。巨大的蜘蛛正靠近那些人影,用锋利的爪子刺穿他们的身体,将血肉吞咽。每一次吞噬,蛛网都会震颤,变得更加紧密,更加坚固。
忽然,天边浮现出一道微光。微弱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却透着不可忽视的温暖。光中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的弟弟。
他站在光里,手里捧着一本旧书,嘴唇微动,像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只能看到他眼中满是希望。他微笑,轻轻朝我挥手。
我试图靠近,可光芒骤然熄灭,弟弟的身影被黑暗吞噬,蛛网重新笼罩四周,带着无尽的寒意与绝望。
我猛地睁开眼,心跳剧烈,后背被冷汗浸湿。窗外,鞭炮声断断续续,提醒着这是春节的夜晚。可梦境的压抑仍旧盘踞在胸口,如同蛛丝缠绕,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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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后不久,空气中依旧透着刺骨的冷意。宿舍异常安静,走廊里人迹罕至,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冰封住。我蜷在书桌前,台灯发出微弱的光,照在摊开的《GRE题解》,却怎么也看不进。门外响起轻轻敲门声。我愣了一下,迟疑片刻才起身。站在门外的是田主任。这是他第一次上门。我有些诧异,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来访。穿着件厚实的新深灰色皮大衣,看上去很富态,围着一条新的羊毛围巾,脸上因寒风而泛着红,手里拎着一个棕色的公文包,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淡笑。
“方便聊聊吗?”语气温和,但那笑容背后却藏着某种让我无法读懂的味。“请进。”我点了点头,把他迎进。宿舍很小,简陋得像个盒子。床铺一侧堆着没有整理的书,桌上散落着几张手稿和笔记本。田主任扫了眼,随即坐在椅子上,把公文包搁在膝头,依旧是那副温和表情。他寒暄了几句,说起春节假期的闲事,语气里透着种刻意的轻松。我耐着性子听着,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和我同龄的田主任相互之间的关系还不错,私底下的交往却不多。他最近被提拔为教研室的副主任,主任是荪教授。如果是关于自由化的问题,让荪太太来,应该更好,这田主任的到来,不应该呀。问题是,他的身份摆在那,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可以平起平坐的故友,而他从不无缘无故找我闲聊。他来这里,必定有事。
终于,他话锋一转,开门见山:“听说最近你的研究进展不错,文章也发表了不少。对《河殇》感觉如何?”我听着这逻辑不清的话语,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有细看,不是很清楚。”我小心回应。田主任笑了笑,但眼神却多了一丝温柔:“就是随便聊聊,没什么。”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微微凑近些,压低了声音:“最近对于西化问题很敏感,你老兄注意一下。”我心里咯噔一声,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觉得自己的直觉是对的。田主任继续说:“你应该听说过那句话吧,一位中央的大人物说的:江山是数百万献血染红的,要改变颜色,也得用数百万的献血换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回说:是呀。江山到底属于谁?个人、集团、公民,这个国家的人民?这是个问题。
田主任淡淡的笑了笑,语气却变得更加微妙:“但有些事,不在于你怎么想而在于别人怎么看。比如你的课,听说在全校公开课上,学生的掌声不少?”我点了点头,却感到一丝凉意从后背窜了上来。“这就是问题所在。”他顿了顿,“讲课时掌声不断,学生喜欢,你的同事也注意到了。这让一些人觉得,你的讲课方式过于……怎么说呢,迎合某些西方思潮。”
我无言,不知该如何回应。“当然,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他拍了拍膝上的公文包,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但有时候,才华需要方向,需要引导。明白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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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院长是个爽快人,行事坦荡,为人善良,红色资历深厚,在国家高层颇有人脉。最让人佩服的,是他背靠国家人事部,能将复杂到近乎无解的北京户口问题轻松化解。在别人看来,那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墙,在他手里,却不过是小菜一碟。
他最出名的案例,莫过于把老杨从湖南调来。老杨的妻子还是农村户口,可赵院长不仅让他进京,还直接从讲师提拔为副教授。当时,学校里能享受副教授待遇的寥寥无几。招揽我的时候,他曾直言不讳:“业务能力强,人品也过关,单身省了指标,划算。”
或许在他看来,养着我,也是一种“善待”。他常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的是用兵的日子。”可对我而言,更多时候,我像是一枚被搁置的棋子,何时用、如何用,全由他定。
我一向与世无争,教课、写书、备课,按部就班。那段时间,书稿初稿已完成,闲下来的我决定给自己争取一条更长远的路,于是报名参加了学校专为青年教师开设的脱产英语强化班。这不仅是提升语言能力,更是一次试探,看能否借此走出去。
院领导顺水推舟,没再给我安排新课。在这所顶尖学府,年轻教师个个是学霸,群虎狼之师中想要脱颖而出,并非易事。对我这个“外来户”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比别人更努力。没有根基,没有关系,没有嫡系庇护,我只能靠自己。
田主任的来访,恰逢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他话锋一转,笑道:“听说你最近挺忙?又考博,又准备留学?”
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升起一丝厌倦。考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段风风雨雨早已耗尽我的耐心。我不想再提,也不愿再回想。那是一场漫长而荒唐的剧,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翻页。
“消息挺灵通。”我随口应道,语气平淡。
田主任没接话茬,换了个姿势,继续道:“按理说,考博成了,怎么还要考GRE?听着有点矛盾。”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我知道他并不在乎矛盾的原因。或许他早已看穿其中逻辑,也明白我的选择,不再多问,只是点到即止。
脑海中,那句**“你应该直接去美国,我为你推荐!”**依旧回荡。那是锅教授通过力教授转达的建议,话语里的善意显而易见,却没能打动我。对一个已然心灰意冷的人,任何递来的橄榄枝,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嘲弄。
我拒绝了锅教授的推荐,却将刚出版的专著托赵院长转交给北大的邻居——镍教授,希望他能基于书写一封推荐信。他是那个时代国内最炙手可热的经济学家,自学成才,敢说敢做,理应对最新的经济理论有最深刻的理解。我以为,他会给这本书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
我对自己书的质量和价值信心满满,随后十几年国内所有关于那方面的研究,都引用了我的书,也是间接的证明。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沿,正彻底改变着经济学的研究方向。
几天后,赵院长回来,递给我一封简短的推荐信。那是一张薄薄的毛笔字笺,字迹清晰,却冷漠疏离,寥寥数行,不痛不痒。没有情感,没有力度,更没有价值。读着那几行清汤寡水的文字,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根本没读懂那本书的人写的。我沉默片刻,随手将它放进抽屉,此后再未翻阅。那封信像一面镜子,把我的孤独与无助映照得格外清晰。
“必须离开。” 这句话在脑海里一遍遍回荡。从激情满怀到失望透顶,原来只需这么短的距离。都在说求贤若渴,都在讲国家需要人才。我就是人才,就是最好的人才。可是,谁在乎?谁让我觉得在乎?应该或者是值得在乎?我的感觉是,这里根本就不需要人才。
象牙塔外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复杂、更阴暗。表面公平下,是千丝万缕的权力关系;机会的分配从来不是凭实力,而是看谁站在哪一边。一次次的期待,一次次的幻灭,让信任变得荒谬可笑。田主任的笑,赵院长的坦荡,锅教授的提携,镍教授的冷漠,乃至整个学术圈对知识的贫乏与轻蔑——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层层缠绕。这个地方,从未真正接纳过我。
离开,是唯一的出路。只有远离这张网,才能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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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你主任。”田人高马大,声音洪亮,脸上一本正经,语气却透着一丝玩笑,带着北京人特有的厚道。他是我喜欢的那种人。“副主任,副的。”我纠正,嘴角浮起一抹淡笑。
田刚升职,意气风发。他比我这个近一米八的还高出一头,站在那里像一座塔。本校本科、硕士,院长的门生。按理说,我们同龄,不该有太多隔阂,但现实早已划清界限——他是嫡系,我是外来户。
“前几天去了荪主任家,和他们两口子聊了会儿。”我转移话题。老太太的两个孩子都去了美国,大儿子来信,说要读博,不回来了。她满脸愁绪,感叹进修结束就该归国效力,怎么能赖在外面不回来?可在我看来,她的抱怨更多是母亲的牵挂,甚至只是刻意的伪装,做给我看。
田没接话,只是换了个坐姿。他刚升职,在学院的话语权加重了几分,可离真正的主任还有一段距离。那个位置,得等老太太退休才轮得到。我清楚,这种位置跟我无关,想了也是白想。学院的优先权永远属于嫡系,哪里都一样。
说到底,我是被忽悠来的。
赵院长当初看上我,不只是业务能力、人品出众,还特别强调“打破近亲繁殖”,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烟幕弹。
“嗨,学院开会讨论了你的申请。”田话锋一转。
“关于留学?”我随口问道。要出国,没领导认可,单凭个人努力根本不可能。大学同学里,不少人连考研的资格都争取不到,单位不批,只能困在原地画地为牢。在这片土地上,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寥寥无几。
“反反复复讨论了几次。”田顿了顿,语气里带着试探,“院长想留你。把你从计委抢过来,可是下了大功夫。”
这话听得我心里发堵,像是种变相施恩:养着你,就是对你的善待。 可现实呢?课不能上,博不能读,转系不行,升职无望,留着我到底干什么?摆着当花瓶?可又不是美女。
我心里清楚,院长在储备人才,想把这个单位发展成系科齐全的大学院,媲美发达国家的标准。而我,只是他布局里的一枚棋子。可这个环境根本不配合他的理想,甚至连最基本的支持都不给。再过几年,他退休,所有蓝图,不过是一场空想。
“那些你都看不上。”田笑着调侃。“看上也不给。”话里带着玩笑,更多的是赤裸裸的现实。不给,就是不给。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不给你,本身就是权力的体现。这和锅教授的逻辑一样:我替你做选择,都是为你好。
注意到这里的逻辑了吗?我们只有服从权威者决策的义务,自己没有选择权。所以,也没有自由。 本质上,和奴隶没什么区别。我脑海里浮现出锅教授的脸,高高在上,不容置疑。有权有势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他人的命运? 这不就是中国式“媳妇熬成婆”的循环?
一个时代接一个时代,小媳妇忍辱负重,抱怨、愤怒、无助,可当她熬成婆婆,便把所有的怨恨加倍施加在下一代人身上。锅教授曾经也是个“媳妇”,如今熬成了“婆”,他冷眼看着我这个挣扎的“媳妇”。而我呢?如果继续忍下去,熬成“婆”,会不会变成我自己都讨厌的人?
这样的轮回,值得吗?我抬起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气沉闷而压抑。离开,越快越好。象牙塔已经破裂,里面充斥着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诡异的权力游戏。我不想成为这张网的一部分,更不想在忍耐中熬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人。权力、金钱、地位,真的值得耗尽一生去追逐吗?或许,我该寻找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上一篇文章:《风中的墓碑》(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