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锁链 》12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却驱不散空气中沉闷的气息。院墙斑驳脱落,像一张张冷漠的面孔,无声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憨憨踢着脚下的石子,在院子里绕着圈跑。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午后玩耍时留下的泥点。父亲赵制闵站在一旁抽着旱烟,低声嘟囔着什么,他听不懂,也不在意。

“憨憨,”赵制闵忽然低下头,看着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记住了,你娘是个疯子。彻底的疯子,知道吗?她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一个字都别听,也别学。花花也是疯子。”

“疯子”这两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憨憨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他虽然不明白“疯子”是什么意思,但父亲提到“你娘”时那厌恶和恐惧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词。他仰着头看着父亲,眼神里满是懵懂。他点点头,但心里却对“疯子”这两个字充满了疑问。他想起前几天,娘突然对着空气大喊大叫,撕扯自己的衣服,那模样让他害怕极了。

过了一会儿,到处瞎溜达的他,看到花花蜷缩在院子角落里。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瑟缩在阴影中,一下一下地舔舐着手臂上的擦伤。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时而茫然地望着天空,眼底空洞洞的,时而又低声哼唱着含糊不清的歌谣,音调破碎而低沉,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憨憨忽然感到一丝异样,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注视着她,片刻后,脸上浮现出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兴味,喊道:“喂!疯子!你在嘀咕什么?”

憨憨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刺进花花麻木的心房,激起一阵短暂的战栗。她缓缓抬起头,泪水盈眶,却不见悲伤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痛苦,像是一潭死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又恢复了死寂。她知道,“疯子”这个标签已经像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身上,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她无力反抗,也无心辩解,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手指在尘土中机械地划动着,仿佛在试图抹去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徒劳地消耗时间。憨憨见她毫无反应,更加嚣张起来,他撇了撇嘴,提高了嗓门,尖声喊道:“我爹说你是疯子!村里人都这么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是疯子是什么?”

花花再次抬起头,眼眶深陷,眼神黯淡无光,痛苦更深了。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随后又无力地低下头,继续在地上画着什么。她偶尔会突然清醒过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人说话,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让憨憨更加困惑,他不知道花花什么时候是“正常”的,什么时候是“疯”的。

憨憨一脸得意,转身跑到院子中央,对着春秀喊:“春秀!你别靠近她,她是疯子!我爹说的!说她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也是个疯子!我娘也是疯子!比花花还疯!”

春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不安地看了看花花,又看了看得意洋洋的憨憨,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她想为花花辩解,但她知道,自己微弱的声音在这个充满歧视和冷漠的院子里,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听到憨憨的话,愣了一下,低声说:“你别乱说,花花姐没有疯。是你疯了。你们的心都坏掉了!”她的声音很轻,但憨憨还是听见了,立刻跑过来,指着花花在地上画的痕迹,用一种鄙夷的语气说:“怎么没有疯?她像个白痴一样在地上乱画!我娘也是!她发起疯来更可怕!”他稚嫩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冷漠和轻蔑。春秀抬起头,目光里有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隐忍的倔强。她没有再辩解,只是转过身,继续摆弄手里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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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柴房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干草的味道,只有一盏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春秀悄悄躲在里面,借着微光,把花花白天在地上画的字一点一点描在纸上。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微微颤抖,却小心翼翼地握着那根短短的铅笔。

“这是‘家’。”春秀轻轻念道,声音低得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干草堆上,几乎听不见。这是她从花花那里学会的第一个字,也是她能从那些混乱的符号中辨认出来的第一个意义。

花花说过很多奇怪的话,大人们都不愿意听,但春秀觉得,花花姐姐并不是疯子。她总是在地上画画,说话的时候声音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可她的眼神偶尔会亮起来,像是浩瀚星空中一颗闪烁的星辰,散发着神秘的光芒。

“家。”春秀再次低声念了一遍,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她想要记住这个字,记住它的样子,就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第二天早晨,清晨的阳光洒满院子,微风吹过,带来一丝清新的气息。春秀把那张纸藏在了炕上的枕头下。她站在阳光下,感受着温暖,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又夹杂着一种深深的不安,她害怕被人发现,害怕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不被允许的。

她看到憨憨跑到花花身边,又开始学着村里的男人叫她“疯子”。花花低着头,一如既往地不作声,只是把手伸向地面,缓缓地画了一个新的字。花花画字的时候,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那是春秀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

春秀站在远处,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她觉得,花花姐姐并不是疯子。她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她的话语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只有懂得的人才能听懂。

那天晚上,春秀再次来到柴房,拿出藏在枕头下的那张纸,开始描花花姐姐写下的那个新字。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纸上的笔画,仿佛在触摸一个珍贵的宝藏。每描完一笔,她的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仿佛离花花姐姐的秘密又近了一步。她不知道这些字能带她去哪里,但她觉得,学会它们,也许就能明白花花姐姐心里藏着的秘密,明白外面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憨憨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的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显得有些刺耳。他重复着大人们教给他的每一句话。他从父亲的口中学会了看不起花花,也从村里男人的笑话里听到了关于翠花的侮辱。他并不知道那些话的真正含义,只是觉得说出来很‘威风’,很像大人们。他享受着这种模仿带来的虚荣感,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伤害别人。

而春秀却开始明白,这个村子里藏着很多谎言。那些关于花花的疯癫,关于翠花的“破鞋”,那些大人们随口说出的词语,像一颗颗隐藏在糖衣下的毒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暗藏杀机。

她用孩子的目光偷偷观察着这一切,用花花教给她的字记录着自己的疑问。她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一切的真相,也终有一天,会从这些谎言和恶意中逃出去,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儿,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广阔的天空。

(《脖子上的锁链》(中篇小说) 汪翔 原创,拥有和保留完整版权。转载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