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傍晚,夕阳的余晖洒满赵家村,暖黄色的光线染在瓦片上,村口的灰尘也笼罩上了一层金边,仿佛整个村庄在这一刻被静止在一幅画里。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油菜花,将这篇土地打扮得像人间天堂。村道的尽头,一位年轻漂亮的网红主播举着自拍杆,身旁是低头站立的赵制闵。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衣,脸上堆着一副谦卑又得体的笑容,肩膀微微弯着,像是在为这意外的“荣誉”掩盖心里的慌张。
“大家好,我现在在大别山边的一个小村庄,”网红主播的声音轻快而抑扬顿挫,带着磁性和魅力,仿佛这场直播是一场被设计好的剧本,“今天采访一位伟大的父亲,他一个人照顾八个孩子,特别了不起!他就是身边的这位赵大哥!”
镜头缓缓拉近,赵制闵低声咳嗽了一下,带着羞涩,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声音沙哑:都是该做的。孩子们是我的一切,日子再苦,也得让他们过得好。
女主播用力点头,转向镜头,语气里满是感慨:大家听到了吧,这就是乡村父亲的朴实和伟大!淳朴,善良,担负责任,条件艰苦,但他坚强。
孩子们适时地在镜头里跑动起来,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围着桌上的玩具欢呼雀跃。他们手里挥舞着崭新的糖果袋,笑声在田野里散开,像是特意被设计好的场景。一位小女孩怯怯地站在赵制闵身边,小手攥着他的衣角,眼睛看着镜头又迅速低下。
主播抓住这个瞬间,声音里多了一丝动情:“多么感人啊!这样的伟大故事,恐怕只会出现在我们这样的,幸福和日益强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你们看看,赵大哥的孩子们多么的可爱,今天我们也带来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好心人寄来的捐赠。赵大哥,这些东西孩子们都喜欢吧?”
赵制闵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谢谢大家。”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被埋在孩子们的欢笑里。
镜头缓缓扫过院子,停留在堆满礼物的桌子上,糖果罐和崭新的书包反射着阳光。画面里的一切都洋溢着一种温暖的田园气息,直到镜头无意间掠过院子一角的那间破旧小屋。
昏暗的窗后,一张模糊的脸浮现出来。杨睿侠站在窗边,目光呆滞地望向外面,脖子上的铁链在微光中泛着冷冷的亮。她的眼睛空洞,脸色苍白,像一张干瘪的纸被风撕开一角。她没有动,只有铁链的轻微撞击声在她周围回响,声音微弱,却像一把刀扎进某个隐秘的角落。
主播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笑着低声问赵制闵:“那边的小屋是干什么的?”
赵制闵的眼神猛然闪了一下,但随即平静下来。他挥了挥手,声音不疾不徐:“哦,那是我们存放杂物的地方,没什么。屋子太旧太破,让大家见笑了,太穷,不好意思。”
主播点点头,转回镜头,语气又变得轻快:“大家快看看,这些玩具是不是特别棒?孩子们好开心啊!” 镜头重新捕捉到孩子们的笑脸,小女孩怯生生地咬了一颗糖果,远处的男孩们追逐着一只刚送来的风筝。
评论区里的弹幕滚动得热闹非凡:“太淳朴了!这样的父亲真的很伟大!”“乡村田园生活太治愈了,我好想去住几天!”“感谢主播带来这么温馨的故事!”“还是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祖国幸福!”“祖国万岁!”“祖国蒸蒸日上,人民永远生活幸福。”这时,有人提到美国克利夫兰地窖事件,弹幕纷纷对比道:“看看美国的罪恶,冷酷又残忍!”“只有我们这里才有真正的温暖和安全感。”评论字里行间洋溢着优越感,屏幕上飞快滚过的一条条留言,似乎在为一种天然的秩序感到自豪。
赵制闵坐在门口的石板上,手里还握着那只烟,烟头的火星早已熄灭。他的目光扫过崭新的苹果手机屏幕上的评论,又落在不远处那扇黑洞洞的窗户上,神色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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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四月,天气有点反复无常。突然而至的寒流,吹起的风像刀子一样划过初春的清晨,屋外的青草在冷风中无助地摇摆,艰难求生。脖子上的铁链冰冷刺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会让金属与皮肤摩擦出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睿侠蜷缩在角落里,破烂的棉衣几乎无法遮住身上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烂的气息,混杂着她身旁那个小铁盆中剩饭的霉味。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呆滞地望向头顶那道漏风的屋檐。一滴水珠滴落在她的脸上,像是一种嘲弄——自然也无意怜悯她。
屋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清脆而欢快,如同冬日里偶尔跃动的暖阳,刺耳地渗入睿侠的耳朵。她勉强抬起头,透过破旧的窗户缝隙望向外面,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些奔跑的身影——她的孩子们,却仿佛离她的世界那么遥远。
赵制闵站在庭院的中央,腰杆挺直,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他穿着厚实的棉衣,围巾在脖子上规整地摆动,显得格外精神。最近的访客越来越多,来的越来越频繁。当地政府也给予了大力支持,共和国需要大量这样的阳光故事。几位远道而来的“扶贫网红”正围在他身边,镜头不停地捕捉他的笑容与动作。赵制闵一手扶着身旁年纪最小的孩子,一手拿着乡政府给他精心准备的台词清单。他稍微看了看,就放置在一边,这些词句,他早已烂熟于心。
“孩子就是我的一切,我生命的全部。”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点故意营造的沙哑,“再苦、再累,也要让他们过得好,过得幸福。”他边说边用手轻轻的擦了下眼睛,似乎在擦拭因为感慨而流出的泪水。话音刚落,镜头前的他仿佛被打上了一层光辉,深情的眼神和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周围人露出了感动的表情。
旁边新做的长桌,来自乡政府的馈赠。上面,堆满了更多的新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礼物,包装鲜艳的糖果、玩具,还有厚厚的冬衣。最显眼的是一套崭新的学习用具,赵制闵特意将它摆在礼物堆的最上方。他的手微微抬起,指向这些物品,仿佛在展示战利品般地微笑:“谢谢大家的爱心捐赠,孩子们很开心,感谢。”
镜头转向孩子们,他们穿着新衣服,围在父亲身旁,吃着糖果,兴奋地向镜头挥手。记者和网红捕捉到这一切,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赵大哥真伟大,有这样的父亲,是孩子们的福气。”他们纷纷拍着他的肩膀,夸张地笑着,而赵制闵也适时地展现出几分腼腆:“哪儿,只是做了该做的。”
镜头咔嚓作响,这些场景通过网络迅速传遍各个社交平台。“英雄父亲”的标签在一次次加温之后,被顶上热搜。赵制闵掏出手机,评论区的字像流水一样涌出:“父爱如山,这样的父亲是当代榜样。”“孩子们好幸福,真让人感动!”
他滑动着屏幕,嘴角扬起一丝满意的笑容,视线扫过院子里的孩子们。最小的宗青坐在角落,拆着新收到的玩具,咬着嘴唇偷瞄那间破旧的小屋。赵制闵皱了皱眉,合上手机屏幕,朝着宗青喊道:“别看了!去玩你的!”
屋内,睿侠蜷缩在角落,听着窗外越来越大的笑声,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她低头盯着地面,那里有一抹她早已擦不掉的铁锈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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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满满的都是孩子们的笑声,带着糖果的甜腻和无忧无虑的天真。一阵风掠过庭院,一个瘦小的孩子无意间瞥向那间破旧的小屋,透过门缝,看到里面锁着的女人。她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团被遗弃的破布。孩子的目光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被递到手中的糖果吸引。他欢呼着跑向兄弟姐妹的游戏,一切都像从未发生。
破旧,盖满厚厚油腻熏烟灰的屋门,被厚重的木栓牢牢锁住,外面的世界似乎与这个疯子完全隔绝。睿侠的名字没几个人记得了,她已经被叫作疯子好多年。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耳边回荡着赵制闵侃侃而谈的声音。他的话语中充满炫耀和感激,仿佛是慈父的代言人,而对她,每句都像锤子,毫不留情地敲击着她的胸口。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像多年的哑巴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一阵微弱的叹息,混入空气,被寒风无情地卷走。
记忆里,他的目光从不会注视她的眼睛,更别提那些早已皴裂的指尖。他唯一在意的,是她的身体——不,是身体上那一小块地方。他的每次靠近都是来去匆匆,像在完成一项无趣却重要的任务,速战速决,毫无温情。他的触碰冰冷如同他的话语,从不多留哪怕一刻。
疯子的嘴唇干裂得像荒芜的冻土,裂缝深深,一呼一吸间,仿佛都有尖锐的疼痛划过喉咙。她试着用双手揉搓那根铁链,但那些长年失去温度的手指早已麻木,连疼痛的感觉都消失了。铁链冰凉、粗糙,在她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宣告她被禁锢的命运。
她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完整说话是什么时候。她的舌头沉重得像石头,似乎与脖子上的锁链一起被冻住。她的世界,只有这间寒冷的破屋,只有这根日夜缠绕的铁链,还有内心深处那不断发出微弱哀鸣的低声呜咽。
为啥还活着?她在心底轻声问自己。这声音虚弱得仿佛一片尘埃,刚出口便随寒风散去,再也找不到踪影。她努力回想,努力在脑海里拼凑出属于自己的碎片。她记得,她曾有名字,曾有一个家人喊过她“小花梅”。那个名字曾经像春日的花朵一样鲜活,如今却和陌生人一样模糊。
她低下头,触摸着地上的冰冷泥土,仿佛试图从大地的深处寻找安慰。但这一切,只有更加刺骨的寒冷和无尽的绝望回应她。她的眼神再一次空洞地望向前方,等待着漫长黑夜中某一刻的微弱天光——如果它还会来临。
外面继续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是赵制闵的。他站在门口,声音洪亮而充满自信,与某个“扶贫博主”谈笑风生。话语里充满了对八个孩子的骄傲和他所谓“艰苦奋斗”的自豪。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表演,一层层堆砌着他的“英雄父亲”形象。
父爱如山,她听见有人这么说,那声音带着几分感慨与敬意。眼泪从她干涩的眼眶滑落,像冬日凝结在冰冷土地上的露珠,带着深深的绝望。这样的世界,怎么可能还容得下她有哭泣的力气?她的泪腺早已干涸,连这寥寥的几滴眼泪都显得奢侈。
她的手颤抖着伸向铁链的另一端,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铁链的锈迹在她手指上留下斑驳的红色,仿佛要将她的命运深深烙印在上面。铁链微微晃动,在寒风中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那声音尖锐得像是嘲笑,刺穿了她脆弱的内心。
在睿侠的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始终未曾彻底熄灭:“如果有一天……我能逃出去……”她用尽全力去抓住这个念头,却发现它像一根风中的火柴,只需一阵轻风,便会熄灭,消失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触碰到地上的泥土,冰冷的触感将她拉回现实。她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可以隔绝外界的喧嚣。外面,赵制闵的笑声依旧清晰,像一把锋利的刀,每一声都精准地刺向她已经麻木的心脏。
(《脖子上的锁链》(中篇小说) 汪翔 原创,拥有和保留完整版权。转载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