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苦难终将淡去,有些却不应被湮灭。在这里,我用苍白、轻飘而肤浅的文字,记录那些曾经长期存在的血淋淋的沉重与悲痛。这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片段,一道模糊的影子。
大别山的脊背蜿蜒而来,如一条沉睡的巨龙,在丘陵与平原的交汇处化作一片起伏的绿色波涛。赵家村便静卧在这波涛的褶皱之间,村口几棵饱经风霜的歪脖子老树,像沧桑的老人,默默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村后山坡上有一棵与众不同的苹果树,堪称神迹般的存在。它枝繁叶茂,如同一把撑开的绿伞,树干粗壮坚韧,挺拔有力。树上的苹果鲜红亮丽,个个饱满得仿佛涂上了一层釉彩,宛如为展览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一口咬下,果汁四溢,甜美沁人心脾。这棵苹果树是村里一位瘸腿女人翠花亲手栽种嫁接的。她每天拖着瘸腿,带着一只同样瘸腿的小狗,上山精心照料这棵树。她的坚持与努力被传为佳话,并成为先进农业典范的象征。
这棵树成了全村的骄傲,更是外人眼中赵家村的象征。专家们纷至沓来,盛赞它“奇迹般的产量”;基层政府将其作为地方农业成就的范例,频繁在报告和宣传片中大力渲染;它的苹果甚至登上了各种展览会,作为“高端农产品”供人品尝,几乎成了赵家村的标志性名片。每当人们提到果园,目光总是追随着这棵苹果树,仿佛整片山坡都生长着如此优质的苹果。苹果的光环越来越耀眼,树的名气越来越大,仿佛已经足够掩盖那些真实的、模糊的细节,和它背后的故事。赵涝蔫的房子立在村中央,四间低矮的平房,屋顶覆着年久失修的黑瓦,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残破。瓦缝间有几处豁口,露出里面的椽子,仿佛深陷皱纹的老脸,显得愈发憔悴。有些漏雨的地方,用稻草填补着,但稻草早已变得枯黄脆裂,仿佛只要一阵风雨,就会散作一地。老屋的墙体斑驳,泥坯砖间的缝隙像是大地干涸的伤口,任凭风吹日晒,日渐崩塌。门前那片不大的土坪被踩踏得光滑发亮。槐树的根系深扎其中,枝叶繁茂,仿佛在努力为这个家撑起一片绿荫。阳光透过浓密的叶缝洒下来,光影交织,映在地上,像是生活留下的点点残痕。
树下不远是座猪圈,低矮的围栏用木条和石块胡乱拼凑,像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圈里的泥地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馊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潮湿感。母猪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耳朵轻轻抖动,驱赶着盘旋不去的苍蝇。几头粉红的猪仔围着母猪,拱着食槽,发出一阵阵哼哼声,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饥饿。成群的苍蝇在猪圈上空盘旋,嗡嗡作响,像一曲永不结束的哀歌。偶尔有几只蚊虫在脸前飞舞,带着一种执拗的困扰。空气里的馊味和苍蝇的声响交织在一起,给这个地方平添了几分混沌和疲惫。
这破旧的老屋里,住着赵涝蔫的一大家子十四口。赵涝蔫有三个儿子,赵制闵,赵制连和赵制档。儿媳杨睿侠生有八个孩子:赵宗根、赵宗正、赵宗苗、赵宗红,赵宗万、赵宗古、赵宗长、赵宗青。
二月的除夕夜,老屋里涌动着浓浓的年味。门前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得土坪上的影子斑斑驳驳。屋里热闹非凡,锅里炖着大块的猪肉,香气扑鼻,蒸汽朦胧了昏暗的灯光。餐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赵涝蔫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不停。
八个孩子挤在长条凳上,手里捧着糖果,一边笑闹着,一边盯着桌上的大盘子。最小的孩子赵宗青,抓起一块肉,咧嘴笑得天真无邪。兄弟三人频频举杯,酒气夹杂着饭菜香充斥在空气里。赵涝蔫的老婆忙碌地夹菜,手抖着给孩子们盛汤,脸上的疲惫被节日的氛围冲淡了些许。赵涝蔫靠在椅子上,眼里泛着自得,嘴里絮絮叨叨:“过日子就是这样,有儿孙就有盼头。”
在隔壁的卧室,昏暗之中,杨睿侠缩在墙角,脖子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锁链的一端固定在木柱上,另一端紧勒在她的颈间,冰冷的触感让她几乎窒息。她的头发凌乱如枯草,手捧着一碗凉透的剩饭,机械地往嘴里送,米粒滑落在地上也毫无察觉。
透过破旧的木门缝隙,她隐约看见屋里灯火通明,孩子们的笑声伴随着鞭炮的响声传入她的耳中。春节欢愉,像尖锐的针刺,狠狠扎在她的心上。她缓缓地放下碗,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些腐朽的横梁,目光空洞无神,仿佛早已失去了灵魂。窗外,鞭炮声再度响起,屋里的孩子欢呼雀跃地跑出去看烟花。小花梅轻轻地靠在墙上,拉动了脖子上的铁链。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刺耳无比,她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却似乎吸进了无尽的寒冷,感受着被遗忘的彻底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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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槐树叶洒在地上,斑驳的光影仿佛被时间的刀子划碎,点点滴滴地铺在杨睿侠的身上。她低垂着头,神情木然,像一块被时间遗弃的石头,毫无生气,像一株被风雨摧折的幼苗,无声地守着这片荒凉的世界。她的头发乱得像杂草,凌乱地贴在脸上,几片枯黄的树叶和草屑混在发间,仿佛已经与她融为一体。几只苍蝇坐在头发上晒太阳。脖子上的铁索在阳光下显得冰冷又沉重,那是命运残忍的标记,锁住了她的自由,也锁住了她的希望。
远处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翠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身影在晨曦里显得格外瘦削。她的脚步沉稳却缓慢,每一步都仿佛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但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个刚从火里取出的红薯,热气在清晨的冷空气中袅袅升起。
她的身后紧紧跟着一只瘸腿的小狗,步履同样艰难,却坚定地与她保持步调一致。它的腿不太灵便,每迈出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但它从未放慢脚步,眼神始终注视着翠花,仿佛生怕她会倒下。晨光照在它的身上,映出一份安静而温暖的守护。
翠花走到睿侠面前,缓缓坐下,长舒了一口气。她的动作虽然带着疲惫,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剥开一个红薯的皮,露出里面金黄的内里,散发出一股柔和的甜香。她将红薯递到睿侠手中,低声说道:“趁热吃吧。”
那只小狗缓缓走到翠花身旁,乖巧地坐下,微微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睛望着睿侠和翠花,仿佛明白这一切的意义。它轻轻地汪了一声,那声音柔软而温和,像是为翠花的话添上了一句善意的附和。
睿侠乖巧地接过红薯,仿佛是个听话的孩子,手微微一顿,感受着那从手心传来的温热。她小小地咬了一口,热气扑面而来,烫得她的舌头微微一缩,却不舍得放下,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弧度,像是难得捕捉到的一丝温暖。她低头看着小狗,轻轻伸手抚摸它的头,和小狗一起享受着食物。小狗微微侧头贴向她的掌心,眯起眼睛,尾巴缓缓地摆动,动作满是信任与满足,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一种无言的安慰。她吃得认真,细细咀嚼着,仿佛这不值一提的红薯就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美味。
这时候,一只毛色斑斓的花猫从角落里轻盈地跃出,悄无声息地跳上了睿侠的大腿。她微微一怔,低头看去,只见那猫眼睛圆润如秋水,正用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睿侠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猫柔软的毛发,掌心传来细腻温暖的触感。那猫眯了眯眼,似乎是享受这份温情,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她将手中的红薯掰开一些,举到猫的面前,香气在冷清的空气里弥漫开来。猫迟疑片刻,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轻舔了一口,接着低头啃咬起来,与睿侠一同享受起这顿简朴的美餐。红薯的甘甜与猫轻微的咀嚼声交织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馨。吃完后,那猫抬起头,用湿润的小舌头舔了舔睿侠的手腕,动作轻柔而耐心,仿佛在传递某种深深的安慰。它还轻声“喵”了一声,那软糯的猫叫仿佛能融化人心。
翠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低声说道:“这猫有灵性啊,定是菩萨送来陪伴你的。”睿侠低垂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动容,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细腻而恍若新生的笑容。那笑容淡得像清晨的一抹霞光,却让整间小屋都仿佛亮了一些。
翠花放下毛线活,眼神落在睿侠那乱蓬蓬的头发上,眼底泛起心疼和怜惜。她叹了口气,柔声道:“该洗洗头了,这头发,乱得像鸟窝似的。”她起身回屋,拿来一只旧热水瓶和一个边缘已裂的洗脸盆,将水温兑得刚刚好。
“来,低下头,我给你洗洗。”翠花蹲下身,将水一点点浇在睿侠的头发上,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她。她的手指穿过发间,轻轻揉搓着,带着一种母亲般的细腻和关怀。
睿侠乖乖地低着头,像个安静的小女孩,任由翠花摆弄。温热的水顺着发丝滑落,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翠花一边洗一边絮絮叨叨:“日子还得过下去,能怎么样?咱这模样,就算找到亲人,他们也不过是看着叹气罢了。兄弟姐妹更别提,只怕躲得比陌生人还远。算了,混一天是一天。”
睿侠闭着眼,听着翠花的声音,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整个人都像融化在这一刻的温馨里。她的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笑意轻得像风,却带着深深的依赖和满足。
翠花轻轻将她的头发洗净,又用一块干净的旧毛巾擦干,柔声道:“好了,清爽多了。以后不管再怎么难,也得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不知何时,花花已经悄无声息地走来,站在一旁。她静静地看着睿侠与翠花互动,目光里流露出一抹柔和的欣慰,仿佛在看着久别重逢的亲姐妹。她嘴角微微扬起,带着暖意,像一缕春日的阳光洒进寒冷的房间。
那只花猫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气息,抬起头,依依不舍地看了睿侠一眼,轻轻“喵”了一声,尾巴绕着睿侠的大腿盘旋了片刻,才缓缓转身,几步跃到花花的脚边。它低低地猫叫着,用柔软的身子轻轻摩擦着花花的小腿,动作亲昵而缠绵,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忠诚与归属。
花花弯下腰,动作温柔而轻缓,双手托起猫咪,将它抱入怀中。猫儿在她怀里舒展了身子,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像个安心的孩子。花花抚摸着猫的脊背,眉目间流露出一份恬静的笑意,与刚才温馨的画面自然衔接,整个场景宁静而又充满暖意。她轻轻低语:苦难如秋叶般飘落,片片无声,化作泥土,隐藏在冰冷的根须间,等待春风唤醒的时刻。它从不抱怨,也从不诉说,只是用裂开的纹路,记下风霜的来路,和每一道阳光短暂的亲吻。总有一天,那些埋藏的枝桠,会开出无声的花,它们在静谧中绽放,柔弱,却惊艳整个世界。
门槛上,婆婆的背影依旧孤单,她的双手不曾停歇,摘菜的动作娴熟却透着一股无力。她悄悄看了一眼两人,眼里闪着湿润的光,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夹杂着疼惜、叹息和难以言说的悲凉。
槐树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洗头的水滴汇成细小的水流,静静地流进泥土中。翠花的絮语和她指尖的温度,让这一刻的寒凉变得不那么刺骨,也让睿侠的世界,短暂地有了一丝温暖。
然而,这样的安宁时刻,不久后便被彻底打破。翠花的活动范围受到限制,睿侠能够在外晒太阳的机会完全被剥夺,她仿佛成为了见不得人的存在,被藏在阴暗的土屋角落里。
(《脖子上的锁链》(中篇小说) 汪翔 原创,拥有和保留完整版权。转载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