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副局长还是动手了。
昨天下午,就在县统战部部长宋祠忠大张旗鼓成立非法武装“人民纠察队”的同时,莫伟雄在家中召开秘密会议。与他在县公安局的心腹李副处长、汪副科长密谋两小时后,三人调集了局里所有能用的人手,组成了一支十余人的突击队。
半夜午时,突击队先发制人,突袭了宋祠忠在城东的官邸。官邸周围有数十名人民纠察队队员把守。双方冷热兵器并用展开巷战。纠察队人多势众,但装备落后,组织乌合,终究敌不过有半自动武器加持,受过专业训练的县警。十分钟后,抛下七八具红袖章尸体,守军作鸟兽散。突击队顺利攻占宋宅,本以为敌酋手到擒来,却不意等待他们的是宋祠忠的尸体:人刚刚死,血还是热的,总共身中两刀,一刀割喉,一刀割蛋。
据莫副局长本人称,被鬼毛人灭口远远不止宋祠忠一个,还包括宋的父亲、母亲、妻子和六个孩子。
确实,一番勘验下来,钟少德和我看到,十具尸体全被割了蛋或奶。但奇怪的是,其中只有宋祠忠本人的死状与前天晚上肉庄的三具尸体相似,他也是被钩形利刃所杀并割蛋,手腕上有和铁屠夫一样的三点瘀伤。其余九名死者死状各不相同,有的死于枪弹,有的死于刀具,还有被勒死的。各尸割蛋割奶的手法也各有不同,像是好几个凶手所为,其中无一人使用钩形刀。
莫副局长还对我们说,昨晚宋宅里总共有十一口人,唯一的幸存者是一名三十余岁的保姆。据她供述,近两个月来,她多次见到有个带着大檐帽的男人深夜来宅邸找宋祠忠。宋总是与其在西厢房密谈,不准家人打扰。所以她至今也没看清男子的长相。莫副局长认为,毫无疑问,这个男子就是鬼毛人,而且还是个敌特分子。与宋勾结完之后,他怕宋落到公安手里供出敌特组织,所以趁乱潜入杀人灭口,对,还带了几个同伙,演了出满门抄斩。
可惜的是,莫副局长只让我们和宋家保姆打了个照面。当她说完了神秘男子的事,开始哭哭啼啼,问起“四少爷”“二小姐”在哪里时,莫伟雄当即中止审讯,命手下将她押回了单人牢房。
“她受刺激太大,事发太突然,她接受不了,对,是个人都接受不了,”自说自话的同时,莫伟雄脸上挂着僵尸般的微笑,“不过,有一点绝对没错,已经彻底证实,鬼毛人就是敌特,敌特就是鬼毛人!不出我所料,这一切全是敌特捣的鬼,宋祠忠就是他们的卧底,这赤佬是个多面间谍!O县一定有一个庞大的敌特组织,就是姓宋的创建的,对,他至少是经营了三年,不,五年、十年,鬼晓得多少年头!对,这是唯一的可能性,肯定没错……”
钟少德暂时没答话,他只是低头盯着莫伟雄脚上的高档皮鞋。眼下,这双鞋早已丧失了体面和光鲜,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液体……
半晌,钟抬起头来。带着仿佛是怜悯的微笑,他开了口:
“那么,莫副局长,你准备几时出发,去捉这帮‘敌特’?”
“什么?捉敌特?你开玩笑吗?!”莫伟雄又一次差点双脚离地,“现在城里城外到处是他们的人。我手下才几号人?捉人?到底啥人捉啥人?当然是守牢局子,等大军来啦!对,只要局子不失守,关键人证在我们手上,大军一到,一排机关枪过去,哈哈……对,守局子本身不也是功劳一件吗?哈,到时候我怕谁?还有什么难题摆不平!?”
钟少德叹了口气,对我道:
“看来这里没我们事了。走,回蘧园——”
这次莫伟雄未作任何挽留,我们的离开反倒像减轻了他的负担。我们还没出大门,就见他马不停蹄地指挥起了一干手下,又是加固门窗,又是布置射击位。
走在大街上,回望着正在堡垒化的O县公安局,我不禁问钟少德:那多出来的九具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其实不是被鬼毛人,而是被……
“子弹又没长眼睛,总归难免误伤一两个……”燃起一支雪茄,钟笑得云淡风轻,“……关键是,莫副局长被阿土生骇坏了,不想落得同一个下场。所以他觉得,一定要吸取阿土生的教训,预防得彻底一点……”
阿土生的教训?是误杀(?)了宋祠忠的亲弟弟,逼得宋向他复仇么?既然错已经铸成了,那么所谓的“预防”,“彻底”的预防措施应该是……
“……当了十多年警察,老莫突击抓捕的本事是还可以,不过他老本行毕竟是卧底,更加拿手的还是像灭口、栽赃这种下作生活,哼哼……”如同擤鼻涕般,钟少德从鹰钩鼻子里排出一团烟雾,“……但是真有卵用么?你想想看,这一番折腾下来,现在城里厢到底是啥人最像鬼毛人?共军真要是打进来了,到头来,他们最有可能拿啥人当头号替死鬼?一个替死的鬼毛人,哈哈哈……”
果真落到这种下场,也是此公咎由自取。为了嫁祸给鬼毛人,他还有他手下竟真的变成了鬼毛人,心狠手辣有过之而无不及。窃以为:他们不算替死鬼,他们是真该死。
宋祠忠的被杀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导致一百多名“人民纠察队”队员成了散兵游勇。这帮红袖章本就缺乏正当职业,失去上层节制后,光天化日之下,就在我们面前,借着搜捕鬼毛人的名义,他们三五成群地大搞敲诈、勒索、强闯民宅、洗劫临街店铺,行径已与匪徒无异。另一方面,被困县城的数百名乡民和外地人也终于忍无可忍,饥寒交迫下,他们纷纷冲到大街上,同样是偷、抢、洗劫店铺。土客各方一旦狭路相逢,往往立时爆发群殴,血溅当场。本来能阻止他们的县城公安不是在守城,就是躲在各个据点里。城内不可避免地化作了修罗场。
靠一支勃朗宁开道,钟少德带我撤回了蘧园招待所。
园内众人正在积极布防。负责警戒的一个班公安已经全员撤到了园墙后,分头布置了射击位。郭鸿毅正指挥几个勤杂工用桌椅木板加固边门。严杰命众服务员把水缸抬到开阔地,打水装满,防备火攻。邹虹依旧是手持昨晚那柄西瓜刀,威风凛凛地沿园墙巡逻着。人人都在出着力……
钟少德一路把我送到了香梅身边,她正一身女佣白制服,和几个女服务员一道打水。
“跟她一道好好待着——”钟吩咐我道,“现在这里是全城第二安全的地方。只要城门不破,你们就出不了大事体。”
“那你呢?”我和香梅不禁问他。
“呵呵,”他故作轻松一笑,“当然是去全城第一安全的地方了。”
“啥地方?”
“那还用讲?当然是罗祖,还有鬼毛人的老巢喽。”
罗祖的老巢?难道是……真武殿罗祖阁?!
“宋家保姆的供词有很高的价值,还记不记得那个大檐帽?实际上,昨天夜里,我也见到了这个人。趁莫伟雄跟红袖章火并得天昏地暗,这赤佬化妆成红袖章翻墙进了宋家,把宋祠忠灭口割蛋,再偷偷溜出来,戴上那顶大檐帽全身而退。他就是前天肉庄的那个杀手——真正的鬼毛人。”
原来,这家伙昨晚非但没去轧马路,甚至也没去会雪仙校书,而是到宋家附近蹲了大半夜的点!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火并?”我不禁问。
“第一,对于他们这种政治仇杀,我本来就没兴趣干涉,第二,因为我还要跟踪鬼毛人,寻到他的老巢。”
“你现在是准备一个人去……?”
他点了点头。
不,不能让他去!现在外面至少有几百个武疯子,还有鬼毛人杀手,更有一直躲在幕后的黑手。纵然身经百战,枪法如神,钟警长一个人又如何敌得过他们全部?他的勃朗宁一共有几发子弹?
“留下来,钟警长,跟我们一道!解放军就快来了呀!”我和香梅央求他道。
“怕就怕最后这点,”他摇头苦笑道,“只要他们一来,就会像蝗虫一样清场,清掉所有的人证跟物证。鬼毛人割蛋案的真相也就永远见不了天日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老家伙,真相真有这么重要?比你的老命还重要么!?”香梅几乎要哭出来了。
“呵呵,谢谢倷。不过倷也应该清爽,我是为啥东西才活到今朝的,”微笑间,只见他掏出银枪,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每个人都有他自家生活的意义,倷过好倷的,我过好我自家的。再会了,运道好的话,回上海不要忘记请我吃杯喜酒。”
“你可以去,不过不是你一个人,”我心底冒出一股豪气,“我跟你一道去!”
三天前,因为我的怯懦,我最终失去了一位导师,足以让我悔憾终身。这一次,我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既然选择了当一个历史学者,就只能唯真相是从,不畏暴,不畏上,不畏鬼神。董狐之笔,方为史家本色。
“你——?”可说是我第二位导师的男子一脸意外,却也掩不住一丝惊喜,“孟坚,此一时彼一时,这趟不是闹着白相的。就算是我,也不一定……”
“钟警长,带我去!要是没我这个见证人,就算你问出了真相又有什么用?世上还有几个人相信?到头来,还不是只能烂在你脑子里,被你带进棺材?这案子我已经记录了一大半,眼看就差最后一页了,换作是你,肯就此罢手么?放心,别看我这样,我也练过国术。我能保护自己,不会加重你负担的!”只有国术那句稍有不实之嫌,我只在本科时上过半年太极健身课,但谁能说太极不算国术呢?
重新打量了我片刻,对方苦笑着叹了口气:
“文化人当中,疯成你这样子的也是少见……”
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还有啥要交代的么?老规矩,大门口等你——”
望着他和前夜一模一样的背影,我将视线转向了香梅。
她也直勾勾盯着我,双肩垂着那对乌黑的、散发着果香的麻花辫。今晨梳洗时,她终于放下了系了一年的白头绳,换上了一副红的。
这是生离死别吗?就算是,我事先也做好了最低限度的安排。今天在饭厅吃早饭时,我放下了本来就莫须有的身段,向土改观摩团的一众贤达求助,请他们中间有余力者为香梅在上海提供一份职业,看在三天前她带我们出炳权乡的份上。众人立时应允纷纷。郭鸿毅道,他在外滩的公司总部正缺接待人员,随时欢迎香梅来就职,只要她不怕屈才。严杰道,既然香梅有同初中文化,不如来他的办公室当誊写员,以后往文职方向发展。邹虹更不掩饰自己对香梅的好感。她直接邀请香梅上她家同吃同住,彼此姐妹相称,还说:“要带香梅去香……”她顿了顿,接着道:“去香梅更加适合去的地方。”……总之,无论我是死是活,只要招待所保得住,香梅回上海开始一段新生活大概率已成定局。正像钟少德说的,事体其实不算太难,只要和她困上一觉,切断我自己的退路,拿出破釜沉舟的姿态,自然就水到渠成了。我大体上是放心了……
无语正待凝噎,还是香梅打破了气氛:
“戆立着做啥?真准备空着手出去啊?抄家什去呀!真吃不消你……”
不由分说,她拖我进了招待所的厨房间,挑了全厨房最大号的一把菜刀。
“骇死他们!”她把沉甸甸的刀塞到我手中,趁四下无人,顺势给了我一抱。
“还有……早一点回来……”声音变暗哑的同时,她把热泪洒在了我肩头,“……不要骇我……千万不要像云少爷……我吃不消的……”
深而重地,仿佛要在她灵魂上镌刻上什么似地给了她一吻,随后,我挥去泪痕,手提菜刀出发了。
随着蘧园大门合上,身后传来门闩落位之声,钟少德和我踏上了最后的征程。
蘧园外的世界已变成了人间地狱,打、砸、抢、烧、杀汇成了一曲惨绝人寰的交响诗。农民军还没正式攻城,城自己沦陷了。
暴民们虽然凶残,但毕竟怕枪,一见钟少德勃朗宁在手,十之八九立刻退避三舍。也有极个别丧心病狂者不退反进,扑上来想要夺枪,结果无一例外眉心一枪,瞬间倒毙。
未费太大周折,我们就走完了一半路,从城东来到了城中心的商业街。
此地貌似已遭完了第一波洗劫,眼见暴民数量不算太多。各爿大小店铺要么门板紧排,要么门户大开,桌椅货品一片狼藉,时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具尸体。
十字街口的天一茶楼眼下也已风光不再。金字招牌早被人打落在地,还踩上了好多脚。门窗被砸掉了好几扇。翻倒的茶水撒了店堂一地。掌柜、店伙、茶博士连同说书先生一个也不见人影。
即将舍之而去,却闻楼旁的巷子里有动静:挣扎声、裂帛声、男人的嘶吼声,还有女人凄厉的惨叫声,最后一种声音尤其耳熟……
转眼间,钟少德已持枪冲进了巷子。
我慌忙跟了上去。
巷子的阴深处,我们见到了雪仙校书。
她正被一个红袖章男人压在身下,衣帛尽裂,不弊玉体。在巨大的痛苦和憎恶下,花容早已失色。男人趴在她身上挺动着丑陋的阴茎,还像喊着畜生一样的号子。一旁候着另外四个男人,有的戴红袖章,有的没戴,甚至有两人像是天一楼的茶客……
“砰!!!!!”在我身前,勃朗宁早已打响,一发正中现行犯脑袋。
现行犯像死猪一样倒伏在地,血和脑浆溅到了墙上。
其余四个嫌疑犯全吓呆了。
“晓不晓得我是啥人?”钟少德面色寒如坚冰,眼中射出了地狱般的烈焰,“鬼——毛——人,专程来割倷蛋的。”
被吓醒了的四人慌忙拔腿逃命。
在他们背后,勃朗宁接连喷出四道精准的火焰,每一发子弹都从一名逃跑者的肛门处射入,又从性器处射出。
四人一个接一个趴倒在地,裆部拖着长长的血迹,鬼哭狼嚎声汇成了一曲四重唱……
推开男人的死尸,雪仙挣扎着爬起身来。一张俏脸虽已被血泪玷污,但稍一细观,肌肤不失细腻,五官精致如故,身上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纵然失了色,依旧是一枝花。
钟少德缓步上前,解下自己的大风衣,披到了雪仙身上。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太多东西:愤怒、愧疚、悲伤、遗憾、顾影自怜般的悲伤,以及,某种宿命式的遗憾……
刚看清救自己的人时,雪仙一双泪目大放光明,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扑到对方怀里。
然而,停顿了一、两秒钟,尤其当她看清了对方的神情之后,她变出了与钟少德开枪时神似的模样,冰冷的面孔,愤怒的双眸。
“滚——”她素手一挥,以打耳光的力道弹开了钟少德伸过来相扶的手,“回你的大上海去!滚得越远越好——”
扶着被血和脑浆污染的墙壁,她独自挣扎着站了起来。不屑于拾地上的鞋子,光着一双玉足,披着对她来说大得离谱的风衣,雪仙一步步地走了,再也没回头。
目送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钟少德闭上双眼,仰天长叹了口白气,不知为何,竟给我一种做论文时写总结的感觉……
睁开眼睛,他恢复了常态,就好像刚才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走吧,是辰光画一个句号了——”
他直指城北,真武殿罗祖阁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