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败了。
学术也好,探案也罢,全部一败涂地。
失败本身还不算可怕,至少能让你吸取教训,总结经验,下次再搏一记。
然而,为了什么?为什么东西而搏?
整理一下,我来这个O县原本是为了协助我的导师史继迁做民俗调查。然而史师被捉了,我又协助钟警长调查起了鬼毛人割蛋案,为了查明真相,救他出来。如今史师人已经没了,我还查什么案?还做什么学问?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没意义,不再有目标,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诚实面对自己——我,归旦大学助教孟坚,不过是个眼高手低的愣头青,就像一只正对着窗玻璃乱撞,自以为广阔天空任我翱翔的小苍蝇。你究竟想飞到哪里去呢?
除去不断依附一个又一个的他人,父母、史师、钟警长,心安理得又不无挑剔地受着他们的提携和恩惠,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本事?我的生活还剩下多少意义?
没意义。原来,我根本就没有生活,只有生存。自以为清醒,其实只是在浑浑噩噩度日,装模作样地苟活。
在城头可耻地晕倒后,我再一次受了他人的恩惠,像一滩烂泥一样被观摩团众人合力送回了蘧园招待所。香梅在床边一直照顾我到现在,端茶、绞毛巾、脱衣服、盖被子……越是无微不至,就越让我讨厌自己。为了救我们一行人,她几乎牺牲了自己。我能报答她什么?娶她为妻么?得寸进尺不知餍足地占有她的身体,再引她陪我走上一条荆棘密布的人生路?我还没这么自恋,也没这么无耻。香梅对我太好。作为一个还没阔起来就已经没落的大兴少爷,我不配。
借口去寻钟少德,我起床离开了客房。也许是看出我想避开她,香梅并没有跟着,独自一人留在了房里。她眼中的落寞让我不忍直视……
来到蘧园的正厅,见观摩团众人都在。
郭鸿毅先生正在为大家分析形势:
“……他们是不会信守承诺的。就算城里把鬼毛人和县政府里的共党全部交出去,明天他们照样会翻面孔。要是真没了县政府,他们攻进来就更加容易了。你们没听那个带头的跟手下人讲吗?县城官仓里有足足一百万斤公粮!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跟着他,一道跑到县城来造反?难道就为了捉区区几个鬼毛人?当然不是!这帮乡下人的眼睛早就死死盯牢了城里的粮食、酒、票子、女人。只要一攻进城,还不是人人抢着白吃白喝白拿白嫖?糟蹋完了再放上一把火。各位,那么多年下来,这种事情我们还见得少吗?”
“不错,”严杰先生道,“归根结底,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剥夺我们的一切合法权利,破坏我们正常有序的生活。我说的他们,不止是指城外的乱民,也包括城里的暴民,还有多年来一直纵容、煽动、利用暴民的共党政府。古今中外的政府从来只有提倡法治,共党政府偏偏反其道而行,整天鼓吹造反,拼命洗白历史上的各种暴乱分子,把这些匪徒封为革命先烈。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完全是当局自食其果。”
“我是一个拍戏的,讲不出多少大道理,”邹虹小姐也发了言,“我只晓得,这两年我们是在刀口下过日子。最早人家是直接拿刀架在我们头颈上。眼看骇住我们了,他们就把刀松了一松,抬高了几寸,装作要斩下来的样子。我们还是骇得头低着,一动不敢动。再往后他们就更加省力道了,索性拿刀扛在肩胛上,收到鞘里头。我们还是骇,还是低着头,就像刀真的要斩下来一样。一天天只晓得看着地上,想着刀几时会落下来,不知不觉,我们就变成了秋后问斩的犯人,连怎么正常过日子也慢慢忘记了。”
“两位讲得好!这就是他们的真正目的。他们是想摧毁我们的全部生活,把我们拉到和他们同等的水平——瘪三和众牲的水平,再用他们拿手的瘪三手段、众牲伎俩彻底打败我们。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们病态的妒忌心。”郭鸿毅总结道。
“可怜,可悲……”严杰摇头叹道,“按照他们的混账逻辑,勉强也算是合情合理吧。至于合不合法,他们这帮法盲当然是顾不上了。”
“看他们那么可怜,呵呵,不然,我们索性成全一下他们?”只见邹虹从随身小皮包里拿出一瓶药水,标签上赫然印了五个英文字——LYSOL !
来沙尔,40年代以来上海最流行的自杀药,一口就能致命。昨天香梅不也买了一瓶么?
“邹小姐,不要吓我!你想当第筱丹桂第二啊?”郭鸿毅嘴张得很是夸张。
“呃,我看这东西批号有点问题,不像是正规厂家出来的……”严杰眯起眼睛端详道,“……嗯,保质期也印得有点模糊……”
“呵呵,哈哈哈……”邹虹止不住大笑起来,将满脸的岁月印痕展露无遗,然而,很有风韵,很美。
片刻,女影星收起乱颤的花枝,用丝巾拭了拭笑出的泪花:
“其实,这瓶东西是我从上海带过来的,本来是预备在这里用的。出来前,我的想法很简单——上海熟人朋友太多,让朋友看到我死,为我伤心,我不大忍心。所以我想,不如死得远一点。谁想得到,一到十六铺才发觉,这个土改观摩团里还是有不少我的熟人朋友。这世界真小。”
“是啊,朋友之间,最怕的就是这种生离死别,”郭鸿毅感慨道,“大家聚在一起,为的是什么?无非是为了开开心心,好好地过生活。”
“难得有相聚的机会,可笑我们还不懂珍惜,”严杰摇头苦笑道,“被人牵着鼻子,在乡下毫无意义地浪费了两个星期。你们想想,就算这趟万事顺利,侥幸让我们回了上海,往后又能怎么样?倒真不如看透点,学学人家钟警长。”
众人纷纷看向了钟少德。这家伙正坐在靠门口的一张太师椅上,慢慢悠悠抽着他的雪茄烟。
“各位讲得邪气好……”吐出一大口烟圈,他笑着耸耸鹰钩鼻子,“……以本人的判断,我们至少还有一个晚上的太平生活好过。不晓得各位准备哪能过?”
“担惊受怕,城里城外到处奔命,这十几天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反正日子也快到头了,今天夜里至少要睡个安稳觉。”郭鸿毅道。
“就是就是……”附和者眼看是不少。
“从第二天开始,我们连饭也没好好吃过一顿,在乡下是小米粥加山芋,在这里是客饭一荤一素,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今天非让他们办一桌像样点的酒席不可,照头一天夜宴的规格。”严杰道。
“厨房间里明明有不少菜。”“好,吃!”“我们又不是没钱,叫他们做!”众人纷纷称是。
“西厢房里不是还有副牌吗,麻将叉不叉?”邹虹提议道,“一千块,小来来。”
“算我一个!”“来就来!”“友谊第一!”转眼间一桌凑满。
众人分头张罗了起来。
郭鸿毅唤来了负责蘧园警卫的公安班长。
“小同志,我晓得你看中了我这只表。这是我过五十岁生日我女儿送给我的。现在我就把它转送给你,不是腐蚀你,是为了感谢人民军队的工作。不要客气——”他将欧米茄金表的表盘塞给了对方。
“啊,啊,这怎么好意思呢?”嘴上推辞的同时,班长一双手却越攥越紧,眼中三分疑色七分却是惊喜。
“不过这副链子嘛,不大好意思,要等你们大军来了,再考虑是不是交给你,”郭鸿毅亮了亮被他拆下的18K表链,“城外头我管不着。我希望你向我保证,在大军来之前,我们这些客人可以不受城里流氓瘪三的打扰,包括那个乌七八糟的人民纠察队。小同志,你做得到吗?”
“好,没说的!郭老板,有我们人民军队在,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班长一拍驳壳枪,欣然接受了腐蚀。
另一边,见蘧园一干服务人员顾虑重重,有心怀贰志之色,严杰把他们召到院子里训话:
“你们是县招待所的职员,你们的职责就是服从县政府的安排,认认真真为我们这些宾客服务。法律你们可以不懂,有一句话你们不会没听过——秋后算帐!你们不是外面那帮闲散人员,你们每个人都在县政府留了人事档案,人人都是签了名,按了手印的。真出了事,你们哪一个逃得了责任?董玉凤就是反面榜样,像她这种案子我在上海办得多了,每年都要判掉百八十个,劳改、坐牢、押跑马场枪决……”
众服务员被他镇住了,也许是把他这个公设辩护人当成了上海法院的领导,以为他握有生杀予夺之权,总之,他们立时变乖了不少,各司其职,忙着为我们准备起了宴席。
开宴之前,为助酒兴,邹虹小姐从厨房取来一柄锋利的西瓜刀,特地为我们舞了一套刀法。不用换短打练功服,就穿着原来的旗袍与平跟皮鞋,只须解开旗袍的下摆扣即可。不愧为武侠片皇后,她身形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刀法凌厉迅捷,精妙绝伦,活脱脱一只性感威猛的猫科野兽。
舞毕,她收刀挺胸对观众道:“怎么样?比城外那只蚱蜢的剑法如何?”
“他怎么好跟你比?”
“有你和钟警长,我们还怕什么鬼毛人、农民军?”
“来一个斩一个!”
众人纷纷鼓红了掌。
七时许,晚宴正式开席。
围坐在还算丰盛一大桌子菜前,“土改观摩团”的十几位难友(我也有幸忝列其间)齐齐举起酒杯,不约而同祝辞道:
“敬生活——”
不少人热泪盈眶,这也许是我们敬生活的最后一杯。
酒过三巡,一派微醺的气氛中,旁座的钟少德拍了拍我肩膀。
“小年轻,何必灰心呢?”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情,“最起码,有一桩事体你是办成功了。你救活了一个人。”
救人?救哪个?就凭我?
“我啊——”他笑着自指道,“前天夜里,要不是你及时赶到,现在我已经是一具胖浮尸了。”
吃饭时开这种法医学玩笑可不好笑。秉着自知之明,我实事求是答道:我只是凑巧赶上而已。无意间为他延寿的人与其说是我,还不如说是当时街上那个大呼小叫报丧的好事路人。
“话不好这么讲。当时假使没你在场,我未必有心情管这案子,十有八九还是会朝自家开一枪,”盯着我的侧脸,钟少德敛起了笑容,“孟坚,晓不晓得,你是特殊的,跟这台子上的其他人全不一样。”
他的口吻出奇地认真,完全不像酒话,简直让我开始怀疑,这老男人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隐秘癖好……
“你是研究历史的。晓不晓得,一个研究历史的人,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对方的腔调正经极了,“他生活的意义在什么地方?你导师没跟你讲过么?”
也许是酒精放松了神经,电光石火间,我脑海中浮现出史师前段日子的教诲:
“……就算我们在政治上失败了,最最起码也要把民族文化的火种保留下来,让我们的后代有机会发现自己的本来面目。否则二三十年一过……”
撇开那些价值判断,一个研究历史的人,他最基本的义务就是把发生过的,有意义的事情记录下来,辅之以适当的推理,厘清楚事实真相,好让后人不忘“自己的本来面目”,知道本人、本国、本民族究竟是“从何处来”,唯有在此基础上,才能进一步探究未来“往何处去”。遗忘过去等于刺瞎了双眼,使人对未来彻底盲目。所谓史家,正是世人心之眼的守护者和培育者。
照这么看,钟少德拉我当他“助手”,当他的“速记员”,也许并不是为了帮他破案,而是为了……
“这三十年来,有意思的案子我破了太多了。只不过,因为某些你不难猜到的原因,这些案子当中的绝大部分只能记在这里——”前法租界神探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眼睛一眨,我也已经五十的人了,记性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宗宗奇案眼看就要一点点地烂在我脑子里,不觉得有点可惜么?我相信,它们的价值远远不止吃饱饭讲了白相相。就像我们眼门前的这宗案子——鬼毛人。”
“可是,像今天这种案子,就算我记下来……”
“没啥问题……”他笑得宽容而又自信,“……《史记》《汉书》刚写出来的几年几十年不是也发表不了么?后来呢?哼哼,只要记下来,就是存在的证明,就还有得希望。人,总归是要靠希望活下去的。”
在酒精和别的什么的作用下,我心中仿佛重新燃起了什么……
“所以,明白了么——你活下去的意义?”对方往火上加了一杯醍醐。
明白了。我,孟坚,一个小小的历史学者,我生活的意义首先不在自己,而正在于他人。我为他人记录生活,为他们养护心灵的眼睛,支持他们构筑各自生活的意义。记起来了,这就是我自由选择的生活,是我亲手赋予自己的意义。居然连自己的出身和本分都会忘记,我真是蠢得可以,借句香梅的话,真叫人“吃不消”。
转眼之间,我的第二位导师已然起身离席,往蘧园大门口走去。
“钟警长——”我忙不迭追了上去,因为看他的背影,绝不像是去轧夜马路的。
然而,他回头止住了我:
“孟坚,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帮我做速记,而是去困觉。世界上许多事体其实没啥大不了,只要好好困一觉就会得有办法。困觉,小年轻,侬懂的呀——”
眼看他又恢复了一脸邪笑,我越发没法确定,对这家伙,我究竟是真懂还是假懂:
“那你这是要去……?”
“有的人,只要一天没看到伊,你总归会觉得生活好像是缺了一只角,弄不好,还是邪气重要的一只角。这侬总归懂的吧?”
难道……是天一楼的那位雪仙校书?搞了半天,原来这老家伙不是去轧夜马路,他是准备去“困”他自家的大头“觉”。
带着些微的愤懑,我几乎是笑着回了客房。
开门时,我好像听到了翻身的声音。
打开门,只见香梅貌似是早早睡了。虽说之前受到了全团的邀请,但她推说头晕,并未赴晚宴。如今她正面朝着墙壁,被子掖得挺高,只留了后脑勺一团乌发给我。话说,她的发质其实很好,打理得也仔细,总是隐隐有一股果香……
这个姑娘是如此地特殊,如此地与周围格格不入。参加晚宴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我们都已经不太在乎能否回上海了。而香梅恰恰相反,她一心一意拼尽全力想要回那座城市。上海对我们来说是炼狱,对她来说却近乎天国,寄托了她生活全部的意义、所有的希望……
如果说,我活着是为了让别人的生活不失去意义和希望。那么,眼看着身边的人、我的恩人一天天失去生的意义和希望,我又于心何忍?
我要守护她生的意义。
我要给她希望。
决心已下!
用笨拙而有些粗暴的动作,我把香梅翻了九十度身。
“对不起,对不起……”端详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庞,我流下了忏悔的热泪:“听我讲,梅,我向你保证,只要活得过这趟,我一定带你回上海,不惜一切代价!”
听到我的承诺,她睁开了假装的睡眼,两颊泛起潮红之际,却又涌出了两行新泪。
四目相对不过刹那,我们互相吻起了眼泪,苦涩而又甜蜜。
仿佛是在责备我一个大少爷、大男人哭得这么难看,这么没出息,她轻轻叹了声:
“真吃不消侬……”
为了我能更有出息一些,她用一双素手解起了我的衣扣。
我也解起了她的。
像某人一直调笑和期望的那样——我们困了。
……
这注定是一个极不平静的夜晚。
虽然解放军并没有来,农民军也没攻城,城里却发生了一起大血案——
县统战部部长宋祠忠,他一家十口连同本人在内惨遭灭门,男割蛋,女割奶,只活下来一个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