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毛人 09 鬼毛人大王现真身


“苏道长?你们怀疑是他!?”

回到招待所,我刚向香梅讲完真武殿之行,她就发出了一声惊叹。

她当场为老人家辩护道:苏道长是土生土长的O县人,当道士已有几十年。苏不仅道法高,道德也是出了名地高,跟一般装神弄鬼的道士神棍完全是两码事。县里每次闹天灾人祸,他都会带领门下弟子募捐救济,免费施粥施衣施药。在八年战乱中,他还冒着自家生命危险,从日军、国军和游劫队手里救了许多良善百姓的命。全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苏道长是一位和六桥老人齐名的大贤人、大善士。

“所以,为了对付鬼毛人,他还特地为老百姓变了一个罗祖出来,”一旁钟少德叼着雪茄道,“大概是生怕一只鬼还不够多,城里城外还不够乱,还不够伊这位大善士救济。”

“反正,我不相信苏道长是坏人,除非有真凭实据。”香梅一脸正色道。

真凭实据?接下来不就有个“罗祖法会”么?香梅虽是本地出身,却还没亲眼见过罗祖法会,只听说和城隍老爷的巡会差不大多。不止我们三个,观摩团里其他几位成员也很是好奇。既如此,不妨大家一道观摩一番。

我们一行赶到真武殿时,正逢巡行队伍出来。

队伍规模很是不小,走在大街上浩浩荡荡。

打先锋的是一个排的红袖章壮汉,人人袖章上加了一道罗祖神符。为首的两人举着一对大招牌,上书“肃静”和“回避”。其后的几十人个个手持武器,多为长矛刀斧,少数鸟铳土枪。在其中,我分明是见到了上午在八方饭庄门口行凶的几张面孔……

跟在红袖章先锋排后面的是一队道士民乐团,有廿几位乐师,个个身披金光闪闪的法袍,敲锣打鼓吹拉弹一应俱全。人人技艺娴熟,配合得当。要是换个环境,也许还真有坐下来细品的价值……

乐团的后面是重头戏,看样子是罗祖的神轿。之所以说“看样子”,是因为我们根本看不清轿子里坐的究竟是哪一路神道:神轿不仅木结构漆成血红色,就连轿子四面也被厚厚的红绸包得严严实实。只见得轿楣正中央雕了一个硕大的五芒星,星两旁是四个烫金大字:“世界和平”。抬轿的是八个彪形大汉,臂膊上绑着与先锋排一式一样的神符红袖章。

八抬神轿再往后是一大队杂耍艺人。有的扮罪犯,头戴纸高帽,手脚戴枷镣。有的演苦行,臂膊穿洞,用铁钩挂上香炉、铜锣。还有的头缠英雄巾,边走边耍钢叉、舞钉耙,和在炳权乡见到的一个样。越看越叫人汗毛倒竖……

全队殿后的是另一个排的红袖章,同样人人手持武器,不过比先锋队要差一个档次,基本都是木棍、火钳、农具之类。

两三百人的队伍横行在县城主干道上。街两旁的店铺早已纷纷打烊关门,包括八方饭庄和天一茶楼。一路上,队中有专人负责往店门板上贴罗祖神符,一爿店两道,清一色贴成一个大红叉。大部分的店家和住户们很是怵惕,只敢从二楼窗户的缝隙向外张望。但也有少数人出门加入了队伍,往自己膀子上绑了罗祖神符。

受惊扰更大的是被困县城的乡民和外地人,他们已被迫在街头露宿了两天两夜。巡队所到之处,不乏大呼小叫,狼奔豕突之景。数以百计的可怜人被冲得七零八落,四散避进了周边的小巷子。许多来不及收拾的货摊直接被打得稀巴烂,货物商品先是被扔了一地,随后又在队伍末尾遭到了瓜分和哄抢……

一大圈神轿游下来,县城几条主干道一片狼藉。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与我们同行的郭鸿毅老板不禁感叹道,“我只听说过巡会带动商业,就像南市城隍庙,还从来没听过有哪个巡会专门破坏商业。郭某活了五十岁,做了三十年生意,今朝真是长见识了!”

“他们游行用不着向政府报备么?”严杰律师更是一派愤慨,“谁纵容他们这么乱搞的?这分明是双重标准!有法不依,等于自己打自己耳光!”

“奇怪……”影星邹虹像猫一样眯起双眼,四处张望个不停,“……太奇怪了,你们有没有发觉——这一路上怎么一个警察也见不着?!”

她讲得大体不错。跟着巡行队伍一个多钟头走下来,除了目睹县政府、公安局和县领导宅邸门口有零星警察站岗之外,在县城的其余地方,包括作为巡行起点和终点的真武殿,我们没见到任何一个制服公安。

实际上,在今天更早些时候,钟少德警长和我已经发觉了异样。中午从真武殿出来,我们先去了趟县公安局,想要结掉牌位盗窃案,顺便见一见莫伟雄。岂料跑了个半空,局里人告诉我们:莫副局长回家去了,说是实在撑不住,要补个午觉,还吩咐不要让人打扰。钟少德问,那么目前案子的事体应该寻谁,还有没有其他领导负责?对方说,有李副处长和汪副科长,他俩是莫副局长的直属下级。一寻下来,我们却又获知,这两位副长上午还在局里,就在莫副局长回家后不久,两人也先后借故离了岗。要不然,先在局子里等等看?“不用等了,”钟少德笑着对我叹了口气,“晓不晓得?莫伟雄这人是见光死体质,伊从来不困中觉。”那么……总不见得,莫副局长又一次亲率下属“化妆突围”了?换上老农服装,头顶白毛巾和罗祖神符?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话说回来,目前县城的治安状况确实正在急剧恶化。全局一百多名警察一大半正忙着守城尤其是四扇城门。剩下几十人大部分要为城内各大机关——县政府、公安局及几位县领导的宅邸——看门。能分出几个人来追缉鬼毛人已属不易,还有何余力去管什么罗祖法会和当街打砸抢?

现实就在眼前,不得不承认——

O县已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所以,当统战部部长宋祠忠跳上台时,与其说像个政府干部,反倒更像个乱世豪杰。

他的台搭在真武殿内的小广场。他背后正停放着罗祖的八抬神轿,身边是县政府的一干文员和真武殿的几位高道包括主持苏道长。台下是数百名狂热的群众包括县民、道士以及一百多个戴红袖章的罗祖护卫。

“罗祖是大慈大悲的神!共产党是救苦救难的党!”台上宋祠忠一身蓝布人民装,脚踏一双黑布鞋,以左臂叉腰,右臂挥斥方遒,向全场展示着绑在上面的红袖章和罗祖神符,“我伲今朝开这个大会,就是要发扬罗祖和党的伟大精神,保护O县的老百姓!保卫世界和平!”

顺着他的手指,只见戏台上方早已撑起了红色横幅,上书一行黑色大字——

“罗祖世界和平爱国法会”。

台下我几乎绝倒。

没想到就在这么偏远的小县城里,遇事也动辄往“世界和平”上扯。看来短短两年间,“世界和平”俨然成了全国性的风潮。就我个人在上海所见——

1950年11月,上海成立了“保卫世界和平反对美国侵略委员会上海分会”。

1950年5月,全国包括上海和O县举行了“拥护世界和平禁止使用原子武器”大签名运动。

就连1949年10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也有着另一个在当时更为常用,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别称——“保卫世界和平庆祝中央人民政府成立”。

那么,保卫和拥护“世界和平”具体有什么含义呢?

只消多翻几页领袖著作或《XX日报》,你就能查到:

“……苏联是世界和平的保卫者,是阻碍美国反动派建立世界霸权的强大的因素……”

“……伟大的苏联,是中国人民最好的朋友,是世界和平民主阵营的领导力量……”

“……苏联人民,正在胜利地进行着保卫世界和平的斗争和共产主义的建设,他们有许多宝贵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简要概括一下,在当代中文的语境下:

世界和平=苏联

保卫/拥护世界和平=与苏联结盟/无条件服从苏联

而开国大典或“保卫世界和平庆祝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潜台词就是——

与苏联结盟是中国建国的前提条件。必须先结盟,然后才能建国,而不是先建立一个独立的中国,然后再与某个外国结盟。

那么,以这种方式“建”出来的“国”到底是个什么国?

中国人为什么就不能诚实一点?

我们的党和政府为何不能对民众直言以告——中国是苏联的一个藩属国?

当时的我想不明白。何止我这样的年轻人,就连我导师史继迁这样的大学者,他其实也不甚了了,只是想当然地在桌子底下抛出一句:“还不是怕被爱国民众发觉了他们的石敬瑭嘴脸?”

事实即将证明:史师猜错了。而且,猜错的代价很惨重……

回到O县现场,宋祠忠仍在台上慷慨陈词。

出乎我的意料,宋部长并未从“世界和平”的话头往中苏友谊或抗美援朝上扯。对于鬼毛人,他同样是一字未提。当然,更没提城外造反者的实力和诉求。他只是一味对台下讲:倷要爱国,要相信党相信政府,罗祖是保佑中国保佑共产党的,我伲大家要团结一心,共度难关,不信谣不传谣,解放大军马上就到……把这几条翻来覆去炒了不下三遍之后,他终于鼓足底气,端出了今天的主菜:

“罗祖教导我伲,普天之下,人人平等。共产党也主张,新社会由人民当家作主。O县是人民的O县。在今朝这紧要关头,就更加需要我伲人民群众自发组织起来,自家武装自家,一道保卫我伲自家的县城。所以,我宣布,在罗祖信仰的指引下,在党的领导下——O县人民纠察队正式成立!”

此言不啻一发令箭,令台下一众红袖章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奉罗祖的旨意,受广大群众的推举,就由我宋祠忠担任倷的队长,拼了这条命,跟倷一道保卫县城!”自说自话的队长高举右臂,带头呼起了口号:“罗祖万岁!!”

台下举起了一百多条缠着红袖章和神符的手臂:

“罗祖万岁!!”

宋祠忠再接再厉道:

“共产党万岁!!”

一百多名人民纠察队队员高举手中的长矛刀斧鸟铳土枪,大有刺破苍穹之势:

“共产党万岁!!”

宋一鼓作气,这一次同时举起了两条膀子:

“世界和平万岁!!”

未待台下再做回应,只听得一声惊天巨响——

“轰!!!!!”

全场瞬时鸦雀无声。

那分明是炮声!怎么回事!?

不过十秒钟,又是一发——

“轰!!!!!”

这次我稍稍听清了些,炮声是从城外传来的。

怎么回事?难道,是援军来了?解放军打过来了!?可是,为什么要开炮?莫副局长不是讲,“一排机关枪”就能解决问题么?杀鸡焉用牛刀?

“不对,听声音不大对头……”只见钟少德面色异常严峻,他对我道:“走!上城墙看看——”

一眨眼功夫,会场已乱成了一锅粥。费了不小的力气,我们观摩团一干人才挤出重围。循着炮声来到城楼边上,守城的公安早被骇得六神无主,所以钟少德一出示派司,他就放我们全体上了城墙。

逃回县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亲眼得见城外的景象。

护城河对岸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与城内情况相似,人人身上绑着罗祖神符。其中人数最多的,不消说,自然是手持镰刀斧头锄头铁搭各式冷兵器的青壮年乡民。但不知为何,顶在阵势最前面却不是他们,而是一大排手无寸铁的妇孺,足有几百号人。让人不免疑惑:这些乡民究竟是来造反的,还是来和平请愿的。除人山人海之外,对岸还有大量的牛车、马车和手推车,遍地可见铺盖、爨具、篝火堆和临时搭建的帐篷。抑或者,他们是合家到县城来野营的?

稍远处,露天作坊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上百个男女老少似乎正在准备火攻用具。他们把稻草捆成垛,还用玻璃瓶和菜油土法制作燃烧弹。较专业的是十来个木匠,他们正在埋头大造像是木板桥和云梯之类的东西。一旁不远处,一辆装有巨木攻城锤的撞车已然竣工。

所有这些武器都不及正对着城门的大炮骇人。

看形制,这是一门明清时代的大口径古炮(红夷大炮?),也许是从海边的古炮台运过来的。炮本身的功能尚称良好,幸而乡民们似乎并未找到与之匹配的大号炮弹。从大炮前方散落一地的废铜碎铁来看,方才那几炮发射的应该全是这种霰弹,隔着一条护城河,几乎没对城门造成损伤。所以,声威虽巨大,架势虽骇人,其实却和打空炮差不多。

见数炮打响,成功引起了城内人的注意,造反队伍的首领乘一辆马车出了阵。男性、三十上下、酒糟鼻、斜白眼,天呐!这不是牛旺苗么?!炳权乡那个的农会主任!

他如今的装束与几天前大相径庭,除了最外面还披着那件人民装,里面竟换上了一身戏服,还是龙袍!他头上扎了一大块红绸,又在红绸外绑了一道极粗的罗祖神符。莫伟雄“化妆突围”的灵感恐怕正源于此。

在同车数名妇女儿童的簇拥下,牛旺苗一路驶到护城河边。他拿出一只大话筒,开始对我们和守城公安讲演:

“城里厢的人听好了——我旺苗乃罗祖亲封的浦东王暨讨鬼大将军!我军奉罗祖圣谕前来征讨鬼毛人及伊的共匪同党!我伲是人民军队、仁义之师,一不害百姓,两不伤无辜,城里厢的好人不用骇,不用紧张。罗祖天尊是全宇宙最最伟大的神,伊无私地保佑全天下的生灵,拿土地平分给每一个老百姓,不收我伲一分铜钿,不要我伲一粒粮食。罗祖全心全意帮助我伲进步,从人类进化到神仙,拿人间变成天堂。倷再看看这鬼毛人,伊勒本来是靠罗祖的恩赐才修成的道行,但这帮邪魔忘恩负义,偏偏要跟罗祖唱对台戏!割我伲的卵,割我伲的蛋,还割女人的奶,伊勒这是要我伲断子绝孙啊!要断我伲子孙还不算,鬼毛人还指使伊勒的狗腿子中国共匪收我伲最高的税,征我伲最重的公粮,还逼后生充军当炮灰。多少良民被逼成穷光蛋?多少好生生的人家被逼得家破人亡?伊勒是要拿我伲老百姓往死里厢整,是要拿人间变成活脱脱的地狱!乡亲们,同志们,我伲能答应吗?!”

“弗答应!!”

“坚决拥护罗祖!!”

“打倒鬼毛人!!!”

“打倒共匪!!!”

数以千计的乡民群情亢奋,发出了怒涛般的嘶吼声。

“好!”牛旺苗另一只手往左一挥,“布法阵!请神火——”

但见他左手边人群散开,现出了后面早已搭好的一个柴堆。柴堆高半米,长宽各约十米。

一队道士手捧大叠纸张,绕柴堆鱼贯而行,边走边往柴堆上扔纸——毛泽东像,一张张纸全是毛泽东像!更骇人的是,每张毛像的额头都贴着一道罗祖神符!刹那间,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O县的毛泽东像为何与别处不同,平日里每张像都要用红布罩得严严实实……对,不是还供了一对鸡蛋么?一对鸡卵,一对“蛋”,难道是……!

投完上千张画像之后,道士们在柴堆四周散开,肃立,双手掐起法诀。为首的法师来到柴堆正前方,他身着华丽的八卦袍,披发仗剑,开始作法。脚踏着五芒星步,他舞出一套奇异的剑法,以各种姿势将一道道黄纸符穿到剑锋上,同时高声咏诵出一则咒语,或可称之为《罗祖神火咒》:

“罗祖天尊,悲悯万民。传我妙法,赐我神兵。上召朱雀,会并丙丁。神炎真火,速降海滨。烧鬼毛人,净化生灵。红阳将没,白阳代兴。邪鬼灭尽,万世和平。急急如律令!”

咒甫一诵完,法师照着法剑猛吹一口气,一下子点燃了穿在剑上的七道纸符。他将火剑猛插进柴堆,彻底引燃了全场——

“好!!!”

“万岁!!!”

“烧死鬼毛人大王!!!”

乡民们欢声雷动,手舞足蹈起来。

周围侍立的道士们也纷纷摸出火具,从四面八方往柴堆加火。

不止城外,眼见此情此景,城头一众公安也受了感染,持枪的手不禁纷纷发抖……

不过两三分钟,上千张毛泽东像连同贴在上面的罗祖神符一齐被化为灰烬。

“烧得好!倷全部看到了,鬼毛人的大王已经被罗祖神火处决掉了,伊再也割不了蛋了!”表示嘉许之余,战车上的浦东王暨讨鬼大将军下达了新命令,“不过,斗争还没结束!倷不要忘记,伊的一条共匪走狗还活着。来!拿这老共匪押上来——”

只见他右手边人群一分为二,两个屠夫模样的壮汉推出了一辆平板车,车上正躺着……我的导师史继迁?!天呐!史师明明是无党派人士,简直可说是反共派,他几时成了老“共”匪?!

然而此时的史师早已丧失了为自己辩白的权利。他嘴里塞了一大团破布,手脚全被麻绳牢牢绑在车上,整个人张开了一个大字型。他这三天来绝对没少吃苦头,本来就很胖的脸面添了好几块乌青淤肿,显得三分像人七分像别的东西。三天前还很挺括的一身毛料中山装也早已是破破烂烂,沾满了泥浆和别的液体。躲在城墙上的我鼻子一酸,几难自持。

“杀人偿命,以牙还牙!老畜生,侬不是帮着鬼毛人割老百姓蛋吗?好!今朝我旺苗就让侬也尝尝这味道!刽子手,行刑——”牛旺苗大手往右一挥。

得令,两个屠夫一齐上前,一左一右,合力脱起了史师裤子。史师拼命挣扎,口鼻不断发出呜呜声,然而无济于事。很快,他的毛料中山装裤子连同棉毛裤和内裤一并被扒了下来,胯下之物在夕阳斜照下暴露无遗,斯人斯文,呜呼哀哉!

两个屠夫一人按住史师下身,另一人扬起屠刀,一挥而下——

随着史师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他的一双睾丸告别了他的身体。

残阳如血,天地仿佛为之颤栗。在飞溅的鲜血和排山倒海般的嗥叫声中,史师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