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黄昏时分,香梅才姗姗而归。
“回来了?”我问。
“回来了。”她点点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买东西?”我见她的挎包似乎是变沉了些。
“嗯,我自己用的。”她依旧是没看我,把包放进了橱柜。
蘧园的服务员送来了两客晚饭。
对坐在同一张餐桌两端,我们一言不发开了吃。让我想起了我父母的家常生活。
饭菜做得不错,然而我没什么食欲。
我很想对食者和我说说话,很想她能主动向我剖白心迹,坦白一切。毕竟她照顾了我那么多天,还救了我一命,叫我怎么忍心报德以怨,主动逼问她:是否别有用心,是否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
我开不了这口。
吃了廿几年饭,这是我人生中最难落胃的一顿。
香梅起先也没多少胃口,扒了两小口饭后,她愣了愣神。片刻,仿佛想通了什么心事,眼中的忧郁渐渐变成了毅然决然。她开始往不大的嘴里强行塞食物,努力嚼,拼命咽,一筷接一筷,一勺接一勺……
从未见她这种吃相,我不禁愕然,脑海中自然而然冒出了一连串不祥的老古话:“天塌下来饭也要吃。”“宁做饱死鬼,不做饿死鬼。”“吃饱了好上路。”……
很快,她把一双筷子搁在了碗口,一客饭吃光了。
饭后,依旧是窒息般的气氛。
直到一个人的到来——
“很好,两个人全在,”说话间,钟少德随手关了房门,人往门上一倚,“有点事体正好摊开来讲讲清爽——”
无视房内不良的通风,他点上一支雪茄烟,匆匆吸了一口。
“小大姐,我们索性直接一点——”他抬起一双鹰眼,锐利的目光直射向香梅,“——能不能麻烦你现在就告诉我,你到县城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果然,他早就发现了!
和方才一样,香梅依旧低着眉,既没答话,也没其他反应。
“或者,我们换一种问法——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钟少德从怀中取出了一个信封,上书“云少爷 启”,寄信人署名是“梅”,看字迹……不错,正是香梅的亲笔。信封上既没贴邮票,也没写收信人地址,走的应该不是邮政局途径。
一见是信,香梅立时睁圆了一双杏目。
“你很清楚,这封信不可能寄得出去,”钟继续逼问道,“——为什么还要把它投到县邮局的邮筒里?”
我再度愕然。
“你……”香梅脸上的错愕并不逊于我,“……一直在跟踪我?!”
“看在你救过他,救过这一团人的面子上,我想尊重你一趟,给你一次机会,”钟向我们展示了信的封口,貌似还没被拆过,“请你主动告诉我,信里头写了什么?真正的收信人究竟是哪个!?”
“真想晓得?”转眼间,香梅已是一脸悲愤,“你不会得自己拆吗?!”
盯了对手片刻,钟少德冷笑一声,信手撕开了信封。
展开信纸,他亲自当起了第一读者。
在一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内,他一张面孔恍如走马灯,先后掠过了得意、狐疑、讶异、迷惑、沮丧……最后,长长叹过一口气,他结束了阅读,把信轻轻放到了我面前的餐桌上。
与此同时,香梅早已泪流满面……
时过境迁,信的原件早已化作灰烬,但内容我大体上还记得——
那是一封“梅”写给“云少爷”诀别信,也可以讲是最后一封情书。
信中,梅回顾了自己从小在云少爷家做女佣,一直受少爷一家善待,尤其是云少爷,不仅借她《林兰故事集》读,还教完了她初中课程。久而久之,两人互生情愫。云少爷有意娶梅做妻子。无奈老爷太太坚决不同意,作为变通,最后是由二老收她做了一个非正式的养女。后来由于某种缘故,梅和云少爷被迫分开了。梅从都市回到了乡下。云少爷先是去了朝鲜,没多久,又去了一个“另一个世界”。此后一年间,梅放不下对云少爷的思念,一连给他写了十二封信,没有回信,她很清楚,不可能有回信。展现在我们眼前这封信就是十二封信中的最后一封。在信的下半段,梅向对方坦承,自己还年轻,不过才廿一岁,人生的路也许还很长,所以请他原谅,她不得不暂时放下他。她说,自己“可能又喜欢上了一个人”,这个人有点像云少爷,和他一样文气、忠厚、温和,愿意和她一起读故事。这个人是她“难得的一线机会”,有望帮她重返大上海,重回她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可是,她还不清楚,对方是不是也喜欢她,愿不愿意接纳她,哪怕不是做妻子,让她做一个普通的“家人”也好。如果对方实在不喜欢她,不愿意接纳她,那么,她最后的希望也就断了。缘分没法强求。真到了那时候,作为负心人和丧家犬,她只能用生命向云少爷忏悔,反正这个世界已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全信大致就是这样。落款时间是1951年12月某日,也就是我们在炳权乡观摩土改期间。
“他去朝鲜了?”从信上一转过视线,我就不禁问道,“到底怎么搞的?他怎么肯去那种地方?”
“谁肯?!只要是个正常人,哪个肯去充军……谁愿意当炮灰?!呜……”香梅已是泣不成声。
借着痛哭的间隙,她断断续续地向我们诉说了前东家的冤情:
事情发生在朝战刚开始不久。男主人也就是老爷是个金融家,用私人电台收听纽约行情,不幸被公安局社会处发现,被视为有反革命嫌疑。在接受管制,反复受审的同时,老爷也丢了在银行的饭碗,家庭经济状况急剧恶化。为洗脱父亲嫌疑,也为争取军属待遇,少爷放弃了好不容易在国营单位获得的文职,不惜与父母和香梅生离死别,他报名参加了志愿军,上火车前留下了一句:“离别是为了重逢。”少爷走后,二老勉强与香梅相依为命。岂料社会处的人不依不饶,他们单独找上了香梅,逼她出面指证主人家是美国间谍。香梅誓死不从,对方气急败坏,就将她按“游民”论处,剥夺城市居住权,强制遣返回了浦东原籍。回乡后不久,她就收到了前主人家寄来的噩耗:儿子在朝鲜前线失踪,生死未卜,音信彻底断绝……
难道,离别竟成了永诀?
真还会有重逢的那一天么?
退一万步想,即便有,又将会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之下?
在“历史的局限性”下,对于这些难题,我没法想,不愿想,更不忍心去想。我满脑子只在想:
香梅好可怜!
她少爷一家好可怜!
活在这个时代的上海人好可怜!
一旁钟少德看来也有些动容,素来冷酷的一双鹰眼仿佛微微发了红。也许,是被雪茄烟薰的?也可能是我的错觉,把自身的情绪投射到了这家伙身上。
听完没过多久,这家伙就耸了耸鹰钩鼻子,回复了讯问状态:
“小大姐,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你也能如实回答我——小九,那个套圈摊的小摊主,他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要不是他提起,我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原来,那个戴一顶乌毡帽,有些蓬头垢面的青年名叫“小九”。
新问题貌似出乎香梅意料,用素手拭了拭眼角,她才答道:
“该哪能讲才好?应该算是……同学吧……”
听她讲,小九本是O县一户望族的小少爷。由于家道中落,他小时候曾搬到炳权乡住过一段时间,和香梅在小学同过两年班。期间,小九被游劫队绑了一次票。人赎出来后,他家家境进一步破落。小九很快辍了学,和家人搬出了炳权乡,从此开始四处跑江湖。不止香梅,全O县认得他的人其实不少,毕竟他这几年活动范围大,又顶着破落少爷的名头。
“小九——”钟眉头一皱,“伊没姓么?”
“有的。大家叫惯了伊小九,伊其实姓金,记得大名是叫金绍裘。”香梅道。
“姓金……”钟叹了口气,“……这么讲,三个人全部对上了……”
“当年,绑小九的游劫队具体是哪一支,”他继续问道,“是啥人指挥的,你晓不晓得?”
香梅摇摇头:“当年我还是小学生,哪里晓得这许多?”
钟低下头,开始做沉吟状。
“怎么样,大神探,你满意了吗?”泪光掩不住香梅脸上的愠色,“不晓得我这女嫌犯还有啥能帮你效劳的?”
“啊哈……”干笑两声,钟少德开始顾左右而言,“……还有么……就是这封信……”
只见他把信纸叠好,重新装进了信封,然后,把信封推到了香梅面前:
“一场误会,信现在完璧归赵。不晓得女士打算怎么处理?是销毁掉,还是照老样子,帮你投到邮筒里?本人十分乐意为你效劳——”
“你……无聊!”尽管依然悲愤交加,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香梅的瓜子脸上貌似露出了一小丝笑意。
“哦,差点忘记掉,还有一桩事体,”钟一拍脑袋道,“下午你是不是去药房买了一瓶来沙尔?千万不要吃!相信我,这东西难吃得要死,起效又慢,绝对比吃生鸦片还难过!你真要派用场,我可以推荐你两种好得多的药,见效快,副作用邪气小,而且价钿也不贵,比来沙尔最起码强十倍!侬有兴趣伐?”
“有侬个娘!吃不消……”眼看香梅又落了泪,是因为哭笑不得?还是因为别的……
“好了好了,不打棚了,”钟少德把雪茄揿灭在烟灰缸里,脸上恢复了正色,“辰光有限,我还有急事体要办。你们两个好好待在招待所里,尤其是你小大姐,不要再乱跑了。现在看起来,还是这里安全一点。”
他开门刚要出去,却见两个制服警匆匆赶来。
“钟神探!出……出大事了!又……又死人了!”第一人上气不接下气道。
“就在你叫我们盯的石生记肉庄,铁屠夫、小九、女服务员,三个人统统被杀掉了!是鬼毛人!割蛋割奶!”另一个制服警道。
钟少德又惊又怒:
“册那妈!哪能搞得?区区一间肉铺也盯不牢!?”
“天……天太黑,我们离得……又有点远……”第一人嗫嚅道。
“不是同志们不警醒,实在是特殊时期人手不够,钟神探你是了解的。”另一个制服警道。
“人手不够?帮我报丧倒一下子来了两个?”钟少德怒不可遏,五根雪茄一挥,“滚那妈蛋!滚——”
两人唯唯而退。
小九?那个套圈摊摊主、金家的破落少爷,他被杀了?上午见他还是个大活人,才过了半天功夫……
钟少德回过头来,他稍稍敛起了怒,对我道:
“情况有变,还是跟昨日夜里一样,我需要一个人做现场笔录,你来不来?”
一闻是问,我不由自主看向了香梅。
“这样,我先到大门口,你自己考虑清爽,等你三分钟——”
说完,钟少德一阵风似地离开了。
房中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看着香梅。她也看着我。
同情、感激、惊喜、羞愧,还有渐渐升温的眷恋,我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所言。
依旧是香梅先开了口:
“去吧。跟老家伙一道,去把案子破了,把真凶捉出来——”
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她用一双素手替我整理衣领:
“机灵点,碰着危险早点遁,一定要整个人回来,我点着灯等你……”
临末,她侧过脸,香腮泛起一丝桃红,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补上了称谓语:
“……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