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风和日丽,西北风不算凛冽,冬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照理讲,本该是出游的好天气。
然而,走在县城的大道上,看着路两旁三三两两的地铺,我提不起来多少游兴。
打地铺的有少数是本地乞丐,其余多为O县乡民和外地来客,包括客商和流民。昨天毫无征兆的封城导致了他们的被困。在寒风中露宿了一夜,他们如今状态堪忧,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个红着鼻子,面有菜色。
而我本人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脑子昏昏沉沉,脸上正挂着黑眼圈。
昨天我一宿没睡好。不单是因为香梅第一次睡在我对铺。除了尬尴和拘谨之外,还有就是放不下案情。毕竟在刚过去的一天实在发生了太多变故,是我做梦也无法想象的。
早上六桥老人被割蛋,晚上阿土生被割蛋。除手法以外,这两件凶案还有什么共同点?静下来一梳理,我突发了一个可怕的奇想:两个人可以说是在同一种处境下遇的害,那就是“土改观摩团”所到之处。那个乡农会主任牛旺苗言之凿凿:观摩团来之前鬼毛人不割蛋,观摩团一来就开始割蛋。难道真被他说中了,鬼毛人真是跟着观摩团来的O县?真凶就在我们团里?!
这么说,给阿土生下药的人未必是蘧园的服务员,而是我们团的一员?不错,完全有可能。蘧园的开水房就设在厨房隔壁,是开放式的。里面摆了好几排热水瓶,人人都接触得到,要下药可以说容易极了。
如果真是某个团员干的,那么,谁的嫌疑最大?
破产实业家郭鸿毅?有可能。49年时他没去台湾或南洋,而是选择留在新上海,当一个“爱国资本家”。结果,两年国爱下来,他名下的十几家工厂在内外夹攻下没一个月不亏损。所谓“内”,指的是新政府纵容鼓励的工人运动。所谓“外”,指的是新政府强制实行的统购统销。上个月我还在报上看到,郭氏成衣厂新吃了一笔巨额罚单,只因在他厂无偿捐赠给志愿军的棉衣中查出了有几件“偷工减料”。有坊间传闻称,这两年间郭氏实业欠银行的债已经超过了整个集团廿年的总利润。实际上,郭鸿毅先生早已经破产了。多年富甲一方的巨贾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他会没怨恨么?
前大律师严杰?嫌疑更大。作为民国年间上海排名前十的律师,严先生是法庭上的常胜将军,经常一连数年不尝一败。然而新政府一成立,在司法界的头一个大动作就是废除律师。严杰瞬间失了业。不过,新政府很快向他发了聘书,聘他为上海市法院的“公设辩护人”。自此他大倒其运,几乎每辩必败。这两年来未曾听闻过他帮任何一个刑事嫌疑犯打赢过官司。道理很简单:在新社会,几乎每个嫌疑犯都在开庭前就早早被内定好了罪名和刑罚。先定罪,后庭审。法庭辩论纯粹只是仪式,走个过场。严先生素来以耿直刚正闻名,从常胜律师变成必败律师,还受人排布沦为了傀儡,他能甘心不做抗争么?
过气影星邹虹?同样不能排除。邹小姐并非弱女子,全然是一位独立自强的新女性。40年代初她主演过长篇武侠电影《水漫白莲寺》,由此红极一时,被影迷们尊为武侠皇后。邹小姐大走倒运也是从49年开始的。新政府一登台就下令:禁止一切封建迷信和怪力乱神题材的电影。无奈何,邹小姐只能改变戏路,出演了一部颂扬人民革命的历史正剧《武训传》。不料上映没几天,片子就遭了北京高层的批判,被说成是一部“披着无产阶级外衣宣扬封建思想的恶劣影片”。于是,片子禁映,演职人员全体作深刻检讨。检讨的同时,其中许多人还被歇了业,包括邹虹在内。她没出新片已有大半年了,听说私生活日渐窘困。自从影以来,邹小姐一直以英姿飒爽、身手了得著称。她是平戏武旦出身,从小练就一身好功夫,擅使多种兵刃。倘若有人出资请她演一部《女鬼毛人割蛋》,怕也只是小菜一碟。
……
一一数下来,我发觉了一个恐怖的现实:观摩团的十几号人几乎人人都有作案嫌疑。按照马列主义的阶级斗争犯罪学,这些大上海社会的各界人士全部是大小资产阶级,没一个不站在无产阶级的对立面。根据他们的“阶级本性”,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是“仇视人民民主专政”的。撇开作案动机不论,作案时间也是人人都有。团里几乎没哪个人能提供有效的不在场证据,至多也就是两三人之间的互相证明。要是鬼毛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怕,实在可怕不过!
不过,这个假设也有积极的一面。如果两起谋杀案的凶手确实都在观摩团里,那么只要把他、她或他们捉出来,就等于完全破了鬼毛人的案子。对城外那帮气势汹汹的乡民有了交代,到时就能让他们把史继迁老师放回来,大概,行得通吧?
史师落到乡民手里已经超过十二钟头了,也不晓得他们到底把他怎么样了。要是当时我再勇敢一点,再努力拉他一把的话……也许,只会让这帮暴民多捉一个俘虏吧?毕竟史师腿脚太不灵便,体重也的的确确超标得太厉害……
我在单人床上翻了个身,努力不再去想我没去救的人,却不意和救我的人的打了个照面。
对面床上香梅正面朝着我,双目紧闭,看来睡得还算熟。从县公安局回来时就见她已进了被窝。在招待所门口想来是我眼花看错了吧。眼下,伴随着不太规则的呼吸,她长而自然的睫毛正微微颤动着,也许是室温变低的缘故,她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红晕……
心中正待生起新的杂念,却见她也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好像是叹了句口头禅:
“真吃不消……”
……
也许是一夜多梦的缘故,香梅今天的气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在黑眼圈的衬托下,她本就很长的睫毛似乎更长了,将一双杏目衬得意外地深邃。看她的神情,似乎比昨天更阴郁了。她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我当然没好意思说是钟警长请我们两个的客(何况我不相信是请客那么简单),只是跟她说,今朝钟少德要到各处查案,请她这位本地人做向导。她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草草吃过两口早饭,她就默默然随我们出了门。也许,是我说错话了?仔细一想,“向导”可不是什么好词。对于这个词在上海话中的第二重含义,老狭客如钟少德之辈自然晓得,做了七年女佣的香梅恐怕也不可能不晓得……她会不会误会了?觉得我是在帮着钟少德吃她豆腐?侮辱她?天呐,果真如此,真是跳进黄浦江也汰不清了……
脑子一团乱麻之际,钟少德已经领我们走到了商业街。如今还不到九点,街上有点冷清,店铺只有一半开了门,摊贩则大多还没摆出来。
钟游兴不减,他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走,先去弄杯热茶吃吃——”
怎奈天一茶楼的堂倌不大愿意放我们进去。
“先生,不好意思,能不能出示一下符?”他拦住了带头的钟少德,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符?啥符?”钟问。
“就是,”堂倌指了指头上,“这种——”
抬头一看,茶馆大门高高的门梁上挂了好几道黄纸,清一色画的是血血红的罗祖神符。
“前两天不是用不着么?”钟面露不悦道。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侬想,昨日夜里出了这种事体……”对方继续笑得好似纸扎店里的人偶,还往身旁直直伸出一只胳膊,“……钟先生,侬是恩客,不是小店想为难侬,实在是——”
顺着他的胳膊,我看到店里一干茶客正盯着我们,个个眼神怵惕戒惧,就好像我们是……!我一个激灵,想起了在炳权乡学到的新常识:鬼毛人怕罗祖神符,只要把符戴在身上,它就不敢近人身,只要把符贴在门窗上,它就不敢进人屋。以原始人的思维类推:只要身上有神符的,就一定不是鬼毛人。反过来讲:只要身上没神符的,就都有可能是鬼毛人!天呐!这帮衣冠楚楚的茶客应该是受过教育的,怎么跟炳权乡的文盲和半文盲一个腔调?
“好,不是要符么?”话音未落,钟少德高高跳起,大手一伸,从门梁上扯下一道罗祖神符。
众茶客一阵低呼,有两个人还不由自主地夹紧了大腿,就好像钟扯得不是纸符,而是他们身上的某件物事一样。
“这就是你们要的符——”钟冲着堂倌把符一亮,“——可以了吧?”
“可、可以……”堂倌面孔红白交加,浑身抖抖豁豁,就像是着了火的纸扎人。
“要不要我帮他们也弄两张?”钟往身后指了指我和香梅。
“啊!不,不用,三位请进,请进……”
在几十双侧目的注视下,钟少德带我们上到了二楼。
二楼深处墙上的一座神龛吸引了我的目光。龛里供着一幅蒙着红布的画像,供品是一对鸡蛋。想来与炳权乡的情况类似,这应该也是一幅毛泽东像。这还是我头一次在O县县城见到这种形式的供奉。
未及细看,堂倌引我们靠窗落了座。
钟少德点了一壶红茶外加三客茶点,共花去五千元。
九点整,底楼说书准时开场,是雪仙女校书的《桃花扇》。
只见雪仙抱着琵琶款款入场,妆容淡雅宜人,身上依旧是昨夜那身经典款素色旗袍,衬得她体态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确有几分空谷幽兰,仙子谪凡的意味。
向全场听众致意时,她一双妙目有意无意多看了我们方向一眼。
由于知晓钟少德和她的关系,我不禁与本地听众心有灵犀,同他们一起暗骂了一句:“这老色鬼!”
然而,今天老色鬼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雪仙身上。他一双色眼时而观赏街上的风景,时而竟转到了香梅身上。
“我听孟坚讲,是你带着他和一团人冲出的炳权乡,不然老早就全团覆没了。你一个小大姐有这样的勇气,实在是不容易,佩服佩服……”一面谄笑着,钟少德一面帮香梅斟了杯热茶,“……格末,接下来你有没有啥打算?”
“谢谢,”香梅的表情和语气一样冷冰冰,“没啥打算。”
与此同时,楼下雪仙的琵琶音好像是打了个嗝冷。
“哦,我还听他讲,你这趟来县城好像本来就有些事体要办。不晓得是啥事体,需不需要我们帮忙?真要帮忙你千万不要客气——”说话间,钟少德还亲手帮香梅剥了一只鹌鹑蛋。
我正为自己的多嘴深感后悔,却听见雪仙的珠喉玉音开始跑起调来……
“谢谢,不劳你费心,”香梅接过蛋丢在了盘里,“不过是想进城买几样东西,女人用的。”
“女人用的?哈哈,”钟满脸堆笑,简直像个十三点,“你碰对人了!别的东西不敢讲,只要是女人用的,不管是吃的、着的、搽的,还是派其他用场的,本人统统是再熟悉也不过了。你要买的是哪几类?给个大方向,我帮你推荐推荐,买得多的话,到辰光还能帮你拎拎……”
“哪能唱的!”“搞啥鬼?!”“嘘——!”钟的殷勤还没献完,就被楼下众听客的一片嘘声打断。雪仙似乎是唱错了一大段词。
她的男搭档赶忙站起来圆场:“对弗起对弗起,伊今朝身体不好……”
然而听客们不依不饶:
“身体不好?”
“熬夜熬多了吧!”
“嘘——!!”
雪仙脸色铁青,抱着琵琶冲进了后台。纵然失了色,依旧是一枝花。
“钟警长,真的,”香梅从楼下转回了视线,“我在上海做了七年,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你这么无聊。谁吃得消你?”
看样子她是真动气了。
钟少德没答话,只是暝起双目,随之,他露出了一丝苦笑。
片刻,他睁开眼,看了一歇窗外的风景。
楼下是两条大街交汇的十字路口,本就是县城最热闹的地带,如今眼看是汇集了越来越多的摊贩,卖馄饨点心的、爆米花的、吹糖的、二手衣帽摊、胭脂花粉货郎,还有被迫卖隔夜蔬菜的菜贩……看来就算封了城,生意还是要照做,毕竟大家都要生活。
“茶也吃得差不多了,”钟少德对我们道,“走,调个地方——”
他唤来堂倌,赏了说书人五万元小账。
他自己当起向导,带我和香梅逛起了露天集市。
此君似乎变识趣了些,没再揪着“女人用品”不放。一圈兜下来,也许实在百无聊赖,他竟光顾了一个套圈摊头:
“喂,几钿一只圈?”
“一千一只,五千七只。”摊主是个戴乌毡帽的年轻人,有些蓬头垢面。
地上用粉笔画了条线,离线稍远处排放着十几二十件奖品,多是些小玩偶、化妆盒、廉价瓷器之类。粗粗一览,其中有一件还算看得入眼,那是一只小瓷狗,西洋造型,严肃中透出了几分可爱。不单是我,香梅也不禁多看了它两眼,紧绷的双颐稍稍解开了些……好像记得,她闺房的床头摆着两件类似的小玩物……
“给我来七只圈——”钟少德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崭新的五万元大钞,递到了摊主手里。
“哎呀,拿错了!”摊主正忙着找他零,他却反了悔,“这张钞票我要留到饭店里用,还是直接给侬零钿吧——”
对方见少了麻烦,自然乐得归还这张“收割机”,收下了钟少德新递出的几张零票。
接过七只小小的竹圈,钟一股脑塞给了我:
“你来,争气点,”他朝一旁的香梅努努嘴,“不要让人家失望——”
我只能硬着头皮上阵,套起了那只小瓷狗。
目标在所有奖品的最远一排,竹圈又小又轻,再加上我的手眼协调性从小就不怎么好,一次、两次,我一连三次尝试落了空。
摊主左手持一根特制的细竹竿,用杆头的细铁钩一只接一只地拾起了地上的竹圈,动作娴熟灵巧极了,仿佛在嘲笑我的笨拙。
我越发心烦意乱。除了怕套不中,还生起了另一番疑虑:眼前这个摊主好像有问题,他似乎和香梅认识。这两个人看对方的眼神很微妙,像是在暗暗互相致意,又像在默契地回避着什么……不会错的,他们两个一定认识!青年摊主乍一看头面不太干净,但稍一细看,乌毡帽底下的五官其实颇有几分清秀,像是个出身不低的人,他究竟是……
三心二意间,我又是三次尝试,依旧不中,甚至比头三次偏得还远。我难受极了。
“拿来——”钟少德夺去了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颠了颠轻悠悠的小竹圈,信手一投——
正中目标。
接过摊主递来的小瓷狗,钟将其转交给了我。
“不客气。”一面笑着调侃我,他一面又冲我使了个眼色。
顺着他的意思,不得不承认,也是顺着我自己的本心,我把礼物送到了香梅手里。
双手捧着小瓷狗,香梅抿紧了双唇,有点像是要哭,又有点像是要笑,还是像哭更多一些吧?
也许是不好意思,她不禁背转过身去,轻轻叹出了一句像是感谢的话:
“倷两个……真吃不消……”
吃完茶,套完圈,钟少德看来兴致已尽,他带我们回了蘧园。
带着满面孔的红光,他对守门的警察下了大赦令:蘧园暂时解除封锁,所有住客和工作人员均可自由出入。
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鬼毛人忌火光,几次割蛋全在黑暗中实施。大白天确实不用草木皆兵。
解封一经宣布,郭鸿毅先生、严杰先生、邹虹小姐,土改观摩团的一干成员纷纷欢呼雀跃,人人争先出门。
略感轻松之余,我更多感到了疲惫。由于史师和查案的关系,廿四小时来我的精神压力怕是比他们还要大几分。早上刚爬起来时还好,一近中午,在冬日暖阳的沐浴下,感觉浑身关节都没力气,整个人有点摇摇欲坠……
作为我的临时老板,钟少德意外地体恤下属:
“暂时不需要你,回去补一觉吧——”
我心中刚刚一暖,却又见他邪淫一笑,压低声音对我道:
“昨天夜里困着了伐?到底困着伊了伐?有我这样帮侬,再困不着侬也好算数了。继续努力,好好困,困适宜点,呵呵……”
幸好香梅离我们够远。
钟一个人去了县公安局,说是和莫副局长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顾不得吃招待所的午饭,我回到客房,一头钻进了被窝……
一觉醒来,甫一睁眼就看见了小瓷狗,它正在床头柜上盯着我,背对着从西窗射进来的阳光,娇小可爱中竟透出了几分阴森……
愕然间起身四顾,香梅早已不在,诺大一间双人房只有我一人。
出门一问服务员,说见她早早一个人出了招待所。
是出去购物么?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买的?“女人用的”东西么?还是说……其实是去见什么人?
经过这两天来第一次充分的休息,我的头脑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状态,不再被身边的人和事无条件地牵着鼻子走。
一番冷静的反思之下,我发觉了之前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点——香梅。
在刚过去的十四天中,作为临时接待员,香梅天天和土改观摩团同吃同住,简直已经成了观摩团的一员。而观摩团到哪里,鬼毛人就跟到哪里……
记得在炳权乡的最后一夜,她是那样急切地请求我和史师带她离开炳权乡,离开O县。第二天暴乱发生时她并不在场,却又及时赶来救了我们。这一切就好像……就好像,她事先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一样……
昨晚阿土生被割蛋时,她也在招待所里。而且一问下来,她毫无不在场证据,没任何一个团员或招待所服务员能帮她作证,虽说可能是众人与她不熟的缘故……平心而论,还是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是嫌疑较大的几个人之一……
最后,也许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香梅虽然是本地人,可如今的她却不怎么爱O县,不怎么爱炳权乡。“伊勒脑子全坏脱了!”岂止是不爱?简直是厌恶,甚至不无憎恨……毕竟,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是在上海度过的。就像中共政府所说的,在大上海这个五颜六色的大染缸里,人变成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进去时是人,出来时一半变成了鬼,难道真被说中了??
要真是她,那么还有谁?
真要是她,那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