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想象中不同,眼下O县公安局警员并不多,戒备也不怎么强,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中甚至显出了几分冷清。靠钟少德的一张警官证,我们两人轻易进了门。
在副局长办公室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半农民打扮的中年人,对襟袄、大兜裤、头上还包了块白毛巾,然而他脚上却是双高档皮鞋,保养得法,光亮可鉴。
“哈哈,老莫,你这扮得是哪出戏?”钟少德大笑道,“准备下乡参加土改,跟乡下人同吃同住么?”
“钟神探?你还在城里?!”一见来人,对方先是一惊,而后鬼鬼祟祟靠了上来,低声道:“外头情况你全晓得了?”
听他的国语似乎是上海市区口音。
“晓得什么?”钟少德一脸的莫明。
“当然是围城啊,”见四下无人,他的嗓音升了一个八度,“四扇门统统被包围,要死,一下子来了好几千个人!”
“所以……”钟沉吟道,“……你这是打算,出去向人民投诚?”
“投诚?开啥玩笑?!”对方急得几乎双脚跳。
“军车也出不去么?”钟稍稍正经了些。
“能出去的话早冲出去了。四条马路老早就被乡下赤佬堵住了,统统设了路障,真要命!想来想去,现在只剩下来一个办法——趁晚上化妆突围,去浦西报信!”
看着眼前人不伦不类的妆容,我正忍不住要笑,却又见他拿出一件新行头,一条细长的麻布,上头画满了红色的图纹,似曾相识。
“突围报信?不是还有电话、电报么?”钟又问。
“电话?电报?没了,统统没了,屁也没了!”
原来,今天下午,县公安局刚一弄清我们在炳权乡的遭遇,正准备打电话向市局报告,却发觉电话突然断了线,再发电报,还是断线。一派人检查,才发现电话线和电报线已在城外被人割断。O县县城转眼变成了一座孤岛。
“早有预谋!他们肯定是潜伏了老长时间,暗地里统一部署,统一指挥,统一发动,预备拿我们一网打尽!”
一下完结论,莫伟雄副局长就忙不迭地把鬼画符布条绑到了额头上,架势有点像我小时候的虹口浪人。我已经认出,布条上画的就是我在炳权乡见过的罗祖神符。
“外头的乡下赤佬已经疯掉了,乱叫八叫要进城捉鬼毛人,”莫指着自己脑门上的红字道,“他们身上全绑着这种符,没办法了,只有靠这鬼东西才骗得过他们。”
他抬腕看了看表:“还好,离日出还有八个钟头,应该够赶到江边了。”
他又转向我们道:“钟神探,不然跟我一道走!我让手下人拿两套衣裳给你们。有你同行,我们把握就大了。”
说话间,他盯着钟腰间的银色勃朗宁,眼中冒出了信仰之光。
然而枪的主人却目不斜视,不动如山:“莫副局长,我不会跟你走,我劝你最好也不要走。”
莫伟雄怔住了。
钟少德继续道:“你以为,过了黄浦江就万事大吉了么?你讲自己是突围报信,他们就不会治你个临阵脱逃,再判你个渎职罪么?忘记你是怎么被人家赶出大上海的了?现在你在辖区翻了这种船,就这样一个人逃回去,上海的新同志放过得你么?你那几个老上级保得住你么?到辰光,连渎职罪弄不好也算是轻的。碰着他们心情不好,正好拿你当替罪羊,直接安你个反革命罪!”
莫伟雄听得面色煞白,额头的毛巾立时被冷汗浸湿,本来还算伟岸的身躯缩了一大圈。
他嗫嚅着:“那、那我到底……到底该……”
“留下来!我陪你一道留下来。”钟少德一脸凛然道,“城外头那几千个农民不是吵着要鬼毛人么?那好,我们就给他们鬼毛人!跟以前在上海一样,我们再联一趟手,破掉这个案子,把鬼毛人捉出来,不管他是一个,还是一帮。只要我们及时捉住元凶,还怕外头那帮人不退么?破案、平乱全在你的辖区,到辰光记头功的还不是你莫副局长?有了这么一个大功,你不就有希望回大上海了?我晓得你这一年来做梦也想回大上海。眼门前你有两条路好走,第一条,像狗熊一样回上海吃官司吃卫生丸,第二条,像英雄一样回上海当个局长。老莫,你怎么选?”
一番思索下,对方被他说动了心:
“好、好……钟神探,你的建议从来没让我吃过亏,呃……至少没吃过大亏……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好,我索性就再听你一趟。”
“很好,我们就从阿土生的案子入手。”钟进一步建议道。
莫也很快进入了状态:“钱首长的案子?那还用讲,肯定是敌特搞的暗杀!”
“哦?你怎么晓得?”
“这么精心策划,有针对性的暗杀,还有谁看不出来?”
“老莫,你误会了,我问的是——你是怎么晓得钱正红就是阿土生的?”
“我……”莫立时语塞。
“你不是本地人,在上海的辰光又跟钱正红不熟,事先应该不晓得他的本名。是谁告诉你的?”钟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道。
“这……这还有谁不晓得?现在局子里,不,”眼看莫伟雄又急出了一头汗,“不对,应该讲是整个县城里,政府里里外外许多人都晓得了,不信你随便寻个人问问……”
据莫所述,十四天前,土改观摩团刚来的时候,县城的绝大多数人包括他本人确实还不晓得钱正红就是阿土生。可就在观摩团下乡后不久,钱正红就被人曝光了发迹史。原来,这位上海大首长和O县有着不止一段的渊源——
钱正红原名阿土生,浦东O县人氏,钱是他的本姓。由于小时被家里卖给当地乡绅金家做养子兼家奴,故而他又姓金。1929年他跟着金大少爷在乡间闹革命搞暴动,杀人放火,结果迅速被国军镇压。主仆二人逃到了大上海。
不久,金大少爷在上海杀了人,被捕枪毙。阿土生因此失了业。受上级党委之命,他返回浦东重振组织,并在三年后再度闹革命搞暴动,继续杀人放火,也很快再度被国军镇压。阿土生二次流亡上海。
37年中日战争爆发,阿土生再一次受命返乡,这次是命他拉队伍打游劫。阿土生在O县人地两熟,游劫打得很好,七年打下来,杀人放火的成绩远超前两次总和,还成了全浦东闻名的大绑匪。最终因为树敌结仇太多,阿土生的游劫队遭到了浦东多支武装——日军、和平军、民团和其他游劫队——的围攻。阿土生被迫交出指挥权,第三次逃到了上海。这次在沪呆的时间最长,一呆就是七年,直到这次带团下乡。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阿土生就是钱正红。
“龙最早是哪个人放出来的?”钟少德问道。
“这谁还弄得清楚?”莫伟雄想了想道,“……我觉得,大致是从县政府内部吧。”
“内部……”钟瞑目沉吟了一番,“……你们记不记得,我们到这里的头一天,欢迎宴会上那个统战部长的讲话?我记得他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这吃里扒外的狗特务啊——土——生,土长的O县百姓都是顶顶仇恨的!’,你们还有没有印象?”
我记起来了,确有其事,当时就觉得有点怪,只是未及细想。照这么说……
“你是说,宋部长老早就认得阿土生?你是怀疑,是宋祠忠放的龙?他有问题!?”莫伟雄惊道。
“难讲得很,”钟皱起了眉头,“老莫,这个宋祠忠,对他的底细你晓得多少?”
莫伟雄努力想了想:“……只晓得他是本地人,抗战时入的党,在附近打过好几年游劫……他好像有一个亲弟弟,还是革命烈士,还有啥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这位宋部长,我总觉得,他跟阿土生的交情好像是不浅。老莫,麻烦你去查查清爽——”
“好,我尽量想办法。假使他真的是敌特,这霉头触大了,那么多年下来,天晓得他发展了多少下线?养了几个杀手?!要死,这下真要命了……”
“查杀手的事体交给我。老莫,你这里有没有法医实验室?我现在就要派用场——”
“实验室?都到这地步了,你还问我要法医实验室?”莫伟雄不知又被触到了哪根神经,“好,好,有啊!解剖间、化验间、石英灯、碘蒸汽,我也全部想有。但是钟神探,请你看看,我们今天在什么地方?就这么个小县城破局子,你还想有专业法医?还想要实验室?你当是在法租界么?”
“好,好,那么,基本的药剂,测毒药的,显影的,你这破局子里总该有几样吧?”钟苦笑道。
“幸亏做这个副局长的是我,不然你真的连屁招精也寻不到一样,”莫副局长悻悻道,“实验室是没,药剂好歹还有十几样,大部分是我去年亲自从上海带下来的。乡下人懂个屁!不要说法医,这里本来连化验员也没一个。我特地送人到上海进了半年修,才算教出了一百零一个。来人——”
他从门外唤来一个制服警:“马上叫小苟过来——”
盯着他脑袋上的白头巾加鬼画符,制服警忍俊不禁:
“局、局长……小苟他……他下午被调出去警戒了,嘻嘻……听说是保护税……税务局长家,哈哈哈……”
“什么?派小苟去看门了!?”莫伟雄大怒,一把扯掉头上物事,往地上一掷,“瞎胡搞!我跟他们讲过多少次了,要尊重科学,要爱护技术人才!哪个文盲派他去看门的?该死!简直混账!你还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马上把人给我弄回来——”
手下唯唯诺诺捧着肚皮出了门。
“狗不出污的垃圾地方,处处跟我过不去是吧?!这帮文盲!阿木林!寿棺材!屈死!”莫伟雄一面大骂,一面用高档皮鞋猛踩着新头饰。白毛巾和罗祖神符上很快布满了黑脚印,也不晓得后者的法力是否会因此打折扣……
发泄完一阵后,他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堆了不少杂物的小房间,据他介绍,这就是O县公安局如假包换的法医间。
叹完一口气后,钟少德戴上白手套开了工。
从我带来的大旅行包中,他取出了一只纸包着的杯子,撕开纸一看,就是之前在凶案现场发现的那只玻璃杯。利用从杂物堆中翻出的药剂,他亲手完成了对杯子内壁残留物质的化验,结论很简短——是安眠药。
“凶手真不聪明,把药下在了热水瓶里,怕被人验出来,杀完人又把热水瓶拿走了,却忘记连杯子一道处理。等于是暗示我们他下了药。”钟少德面无表情道。
不多时,小苟姗姗而来,这是一个四分像学生,六分却像勤务兵的乡镇青年。
“钟、钟首长……”他低头哈腰,抖抖豁豁道,“我是小苟,莫、莫局长让我……”
“化验我已经帮你做好了,不用谢,”钟少德打断了对方,说话间他又从旅行包里取出一大块包着纸的硬物,“这块玻璃是重要证物,我需要你帮我保管,明天我要派用场。到辰光要是让我发觉玻璃坏掉了,或者是有人在上面动过手脚了,小年轻,你晓得会有啥后果么?”
“晓得,晓得……”小苟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玻璃,“首长放心,我一定、一定……”
“幸苦你了。好了,”钟少德拍了拍我肩胛,“大半天忙下来,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回去困觉——”
回蘧园的路上,我的脑子和腿脚一样停不下来,越想越觉得黑幕重重……终于,我忍不住问钟少德:难道真如莫副局长所说,阿土生是被敌特组织暗杀的?
“还不大好讲,”钟少德抽着雪茄道,“假定真是特务组织做的。孟坚我问你,假使你是特务组织的头目,你会派三个杀手去杀这么一个角色么?”
“三个杀手?”
“还没发觉么?其实全记在你的笔记本上了。阿土生中的三刀,每一刀的力道、手法全不一样,很明显是三个不同的人割的。”
我连忙翻开笔记复习:
……头颈上有一处锐器伤,六公分长,切口整齐利落,切断喉管和大动脉,应该是致命伤……
……裆部有两处伤。第一处是锐器伤,从左到右,割掉了鸡巴,切口不平整,尤其是切入口
……第二处锐器伤,割掉了两只卵蛋,切口坑坑洼洼,由多次切割造成,方向是从右到左……
“而且可以断定,三个凶手中至少有一个是蘧园内部的人,就是在热水瓶里下安眠药 的那个人,可能是服务员,也不排除住客……”钟吐出了一串大小不一的烟圈,“……讲老实话,这帮人的手法有点业余,与其讲像谋杀,不如讲像是在做仪式。假使真由专业机关作策划,像这种生活,派一个得力的杀手就能轻松完成,杀人割蛋一条龙,清爽利落。何必派三个人?还一人一刀,预备花红三三分么?”
“不是敌特?那会是谁?”
“谁都有可能。在O县这十多年命革下来,被阿土生革掉的人命不下几百条。这些人没亲眷朋友么?听说,光是被这赤佬搞垮掉的名门望族就有三家,佟家、铁家,还有他本人当奴才的金家。家族是破落了,但阿土生恐怕没本事把人赶尽杀绝。所以,保守地讲,全县要他命的最起码有一千个人,城里乡里到处全是。有桩事体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阿土生为啥道理要急着下乡?县城再怎么不安全,总归要比乡下好一点,起码还有警察轮班保护他。虽然他最后还是死在了城里。看来,县城里一定有某种让他极其害怕,怕得要命的东西……”
“这么讲,你觉得是仇杀?不是敌特做的?”
“咦,你啥辰光也开口敌特闭口敌特了?呵呵,看来你被莫伟雄传染得不轻,”钟笑着扔掉了烟头,随之叹出了一口白气,“……讲老实话,其实也怪不得他。你只晓得莫伟雄以前在上海做警察,却不晓得那些年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敌特’。”
借着第二支雪茄烟,钟向我讲述了莫伟雄副局长的革命小史。
莫30年代就加入共产党,打入南市警局做了卧底,一卧就是十多年,卧过了淞沪会战,卧过了日本投降,一直卧到了49年开国。恢复真身后,新政府封他做了南市警局的刑警处处长。本以为前程一片锦绣,接下来大可尽享新上海的荣华,岂料50年刚“镇压”完“反革命”,莫就因为“历史上政治面貌模糊”变成了“清理对象”。刚检举完南市局的一干旧同事,他本人就被调离干了十几年的局子,被发配到了浦江对岸的O县公安局。号称升了个副局长,可明眼人全看得出是明升暗降。他与钟少德的交情主要在建国头一年。钟是西南区公安局的刑警副处长。两人辖区毗邻,曾联手破过若干起跨区重案。所谓联手,基本上每次都是钟负责破案,莫帮着捉人。
“这两年被清理掉的何止一个莫伟雄?他们还不止一趟地想清理我……”钟的第二支烟抽得格外地凶,“……呵呵……大概是因为我的本事和用场比他大一点,才侥幸受了他们的‘优待’,在位子上熬到了今天……不然的话,不要讲是浦东……哼哼……咳咳……”
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老痰,他脸上略略恢复了平和:“……莫伟雄这人就是这样子,十几年‘敌特’当下来,满脑子全是偷情报、策反、暗杀、破坏,毕竟这是他的吃饭本事。一看到可疑的人,他就当人家是卧底,一碰到要紧的案子,就怀疑是‘敌特’搞破坏。呵呵,以前我总当这是他的弱点,但现在……弄不好,这还真是他的一个优点,是他比我强的地方。有时你最亲近的人恰恰也是你最致命的敌人,是骗你骗得最惨的人。再聪明的人也会受骗,被人家骗,更加可悲的是被自家骗……”
说到这里,他神色凄凉到了极点,再也掩不住一脸的苍老。
正惶惑间,我望见了蘧园门口的灯光。封锁线后面的院子里隐隐闪过一条倩影,眼熟得很……是香梅?还是我眼花了?毕竟已经快后半夜了。
“今天就到这里,回你的房间,跟你的小大姐好好困上一觉,”一转眼功夫,钟少德又恢复了不正经,“抓紧辰光,困得适宜点。明朝一早还要派你们用场。”
“我们?”他想把香梅也拖进案子?我不禁脱口道:“你要她做什么?”
“轧马路。很简单,我要你们两个陪我一道轧马路。”钟邪邪笑道。
“轧马路?你到底……?”
“你们好不容易回到县城,当然是应该由我做东,请你们好好白相一趟。你不是来采风的么?城里厢有的风情你一旦错过了,再想采就难了,呵呵……”但见狭邪间溢出了满满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