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钟少德警长和我一道赶往蘧园招待所。
路上听见西城门口传来一通机关枪声,激烈而又短暂。枪应该是守城军队打的,不知是朝天还是朝人?眼看城外隐隐显出一大片火光,看来是聚集了不少人。城西正是炳权乡方向。难道是炳权乡的乡民?他们竟真的一路追着我们到了县城?为什么?就为了帮六桥老人报这糊里糊涂的仇,追杀莫须有的鬼毛人么?
不明不白间,我们到了目的地。
蘧园内外灯火通明,一侧偏门已从外上锁并贴了封条。正门口守了三个制服警,土改观摩团的几个人正与他们激烈交涉。
“一点小心意,请同志们吃杯茶——”实业家郭鸿毅掏出一大叠花花绿绿的人民币,使劲想塞给制服警中为首的班长模样的青年。
“少来这套!”却不料对方大手一挥,把一万、两万、五万的钞票打落了一地,“腐蚀人民军队?想也不要想!”
趁着郭老板满地拾票子,年轻的道学家却又偷偷瞄上了前者腕上的欧米茄金表……
“岂有此理!这里还有没有法律?!”大律师严杰铁肩担道义,接过郭老板的班,“我们是守法公民,不是嫌疑犯!共和国宪法有规定,保障一切守法公民居住和行动上的自由。你们既然是人民军队,就该遵守人民制定的法律。”
“他妈的!老子就是法!!”班长两眼一瞪,大手往驳壳枪套上一拍,惊得严律师肩胛一抖,“人民军队就是法,是专门保护中国人民,镇压反革命的。你算老几?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也算人民吗?妈的,再多啰嗦一句,信不信老子办你个现行反革命?!”
严律师也败了阵,一面嘟囔着“野蛮”“法盲”,一面缩起肩膀退到了一旁。
接替他的是一员女将,40年代红过一时的影星邹虹小姐。
一身紫绛红束腰旗袍的她脚踏一双平跟皮鞋(这双鞋今天上午在炳权乡救过她一命),以猫一般灵巧的步伐跃到大兵面前,粲然一笑间,丹凤眼的两角露出两条鱼尾:
“同志~~你讲的真对,我全听你的,一定好好呆在这招待所里。格末,能不能求你帮个小忙?”
低头作娇羞状之际,她的鱼尾又变长变粗了几分,只不是眼角,就连左右眼袋也吹起了两泓春水:“……我的那个,不当心用完了,哎呀,就是妇女用的那个……能不能让我出去买一点?最多一刻钟,一买好就回来,通融一下,好不好?”
班长道:“想买东西?好啊!托所里的服务员,叫他们出去帮你买。东西要先经过我们检查,没违禁品才允许带进去。”
邹小姐不禁语塞,彷徨间,眼尖的她望见了我身边的人,顿时双目放光。
“钟警长~~~”尖着嗓子呼援的同时,这位女士连额头的电车路也顾不得藏了。
一喊之下,其他几位团员也发现了我们。
“钟兄救我!他们要封锁招待所!”郭老板大叫道。
“这位是上海公安局的钟处长,算级别是你们的上级,”严律师对三个制服警道,眼看他一双肩胛又挺了起来,“——来来,让他帮你们普普法!”
钟少德大步上前,亮出了警官证。
然而对方并不买他账。
班长冷笑一声:“哼,原来是你。你想怎么样?”
钟道:“我是刑警,听说这里出了人命案,当然是要查案子。”
班长道:“好啊,你人可以进去,不过枪要留下来。”
钟问:“为什么?”
班长答:“这里是O县,不是上海,不归你管,你没权利用枪。凶手可能还潜伏在招待所里,指不准在外面还有同伙,不让带枪进去是为了保护你们上海人的安全。”
钟笑了:“你的意思是,我是凶手的同伙?还是讲——我这支枪会被凶手缴掉?”
说话间,他已拔枪在手,枪口慢慢指向了对方。
“你……你想干什么?!”三名制服警大惊。
“从我当差到今天,”钟一字一顿道,“还没人缴得动我的枪。”
见他眼中现出煞气,三人纷纷从枪套里拔枪。
钟少德看着三人把枪握在手里,开保险,上膛——
砰!砰!砰!
他后发先至,以肉眼看不清的手法开机上膛,三声枪响之后,三名制服警手中的枪齐齐坠地,其中只有一把堪堪上完了膛。
钟少德叹出一口气,就像他手中老枪冒出的青烟:
“唉,慢了零点一秒,跟前两年是不好比了……”
另一头,他的三个对手人人手脚发抖,没一个敢去捡地上的枪。
就连观摩团那些见过大世面的团员们也看呆了。
“走,一道去看看现场——”
我被快枪手不持枪的左手拉回了现实。
他带我穿过封锁线和人群,进到了蘧园里。
在原主人的厢房里,我们见到了阿土生。如今他正寝在床,浑身是血,还被人脱了裤子。我没来得及救他。
据众位目击者讲,下午我走后阿土生继续把自己锁在房里,谁也不见,谁叫他出来就会被他隔门大骂。他没出来吃晚饭,还拒绝了帮他送餐的服务员。晚上八点,所里怕饿坏了他这个上海首长,又让两名服务员试着送了一趟夜宵,叫门无人应声,又见屋内灯火通明,这才发觉不对。这一番折腾动静不小,引来了观摩团的多名团员。服务员试图用钥匙开门,无奈门从里面用门链反锁。最终众人合力撞开了门,这才发现了血泊中的阿土生。
众人一致声称:当时现场不仅房门反锁,就连所有窗户也被人从房内上了锁。
也就是说,这是一间密室。
从送晚饭到送夜宵之间的两个钟头,蘧园没一个人承认见过阿土生。六点到八点,这就是大致案发时间。
问完大体情况后,钟少德屏退了所有人等,唯独留下了我:
“到小房子寻我的辰光,你不是跟人讲你是上海公安么?很好,你现在就是上海公安了。这案子我需要一个助手。”
我受宠若惊:观摩团里群贤毕至,还有几人似乎与他很熟,他为什么偏偏寻上了我?我一介教书匠,连侦探小说也没读过几篇,凭什么当他大侦探的助手?
他道:“因为现在蘧园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你不可能是鬼毛人,至少不可能是割阿土生蛋的鬼毛人。你刚毕业没两年,速记功夫应该还没丢,正好派上用场。我讲你记,捡要点记,开工——”
他先验视起了尸体。
“头颈上有一处锐器伤,六公分长,切口整齐利落,切断喉管和大动脉,应该是致命伤……裆部有两处伤。第一处是锐器伤,从左到右,割掉了鸡巴,切口不平整,尤其是切入口……第二处锐器伤,割掉了两只卵蛋,切口坑坑洼洼,由多次切割造成,方向是从右到左……
“……死者被人脱去内外裤,但上身衣衫整齐,不见挣扎打斗痕迹……从血迹来看,尸体没移动痕迹,床上应该是第一现场……”
钟又将视线移向茶几,只见上面摆着有一只空的玻璃杯。钟戴上白手套,拿起杯子,对着电灯看了看:
“杯内壁湿润,杯口有唇印,被用过不久。”
阿土生一连五六个钟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饭勉强还行,不喝水怕是不太可能的。
“问题是……”钟少德环顾了四周一圈,“……房间里没热水瓶,也没水壶,他是从哪里倒的水?”
他将杯口凑近面孔,用鹰钩鼻子嗅了嗅,嘴角一弯,仿佛笑了笑。
放下杯子,他又走到房门边。眼看门链已被撞坏,他从怀中摸出一只放大镜,细细勘验起了门链槽周边。
“没发现任何针孔……”他皱起了眉头,“……就算用针也不大行,毕竟是门链,不像插销和司别灵那么容易……”
他的视线慢慢上移,一路升到了门顶上关着的小气窗上。
他搬来一张凳子放在门外,人登了上去。用手一推,不想气窗竟开了。原来这扇窗根本没上锁。不过按照设计,这种气窗能打开的幅度十分有限,大约只有——
“一寸半,”钟用手比了比宽度,“勉强伸得进一只手,手臂进不去。”
接着,他对着窗玻璃哈了一大口气,细细看了几秒,嘴角又是一弯。
下了凳子,他站定不动,瞑目养了一歇神。
“唉……照目前的情形,最最合理的推论是,”睁眼的同时,他笑叹道,“——这案子弄不好真是鬼毛人做的。整间房间就这么小的一条缝,你想想看,除了鬼毛人,还有哪个钻得进去?”
我愣了一愣。鬼毛人“力大无比,迅捷如风,能长到一丈高,又能缩到一尺短”,我有点没想到,像这种谣言非但在乡间流传,还传进了县城,俨然成了尽人皆知的常识。
我问钟少德:这条“推论”要不要记下来?
他反问我:“你觉得呢?”
正莫明间,却听见背后有人喊我名字“孟坚”。
回头一看,是香梅。歇了小半天,她气色好了不少。
我问她:“你晚饭吃过了?”
她点点头,道:“你有没有吃?我帮你留了一份。”
我心头一暖,正要答谢,却被钟少德打断:
“伊是啥人?”
我简要地向他引荐了香梅。
“哦?是你从乡下带出来的?不错啊,孟坚,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一边和我说话,钟少德一双色眼在香梅身上扫个不停,“呵呵,有了这样一个小大姐,难怪你连雪仙小姐也不感性趣了。”
“你是钟少德钟警长,我认得你,”香梅甩给无礼之徒一个白眼,“我老早就是在老法租界做的。听人家讲,你老样样全是第一,第一神探、第一神枪手,连做老甲鱼也是天字第一号。”
“哈哈哈……”没想到被骂的人还笑得出来,“……我认得的小大姐有一百个,连豆腐也吃不起的好像只有一百零一个。我看你不大像小大姐,倒有点像个大小姐。”
“嘁,吃不消。”香梅摇摇头,不再搭理他。
“饭要不要我帮你热一下?”她问我道。
“要的!”接话的又是钟少德,他转向我道,“你现在就去填饱肚皮,过廿分钟再来寻我——”
香梅用招待所的厨房帮我热了饭。
由于确实是饿了大半天,我狼吞虎咽了一刻钟。
收拾碗筷时,我才想起向她道谢。
“谢谢,”我特地补了一句,“还有今天上午,谢谢你救了我。”
“没啥好多谢的,是你自家命好,”她露出一丝苦笑,“起码你还有职业,还有爷娘,还有一个家。等过了这一劫,后头还有的是好日脚。”
我心中一阵酸楚,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她在乡间的处境本就不妙,这次为了救我和观摩团一行人,可算是彻底得罪了乡里乡亲。就算这次祸乱平息了,她还能回得去吗?
“好了,我没事的,”她强行振作了精神,“你不是还要帮老家伙查案吗?时间差不多了,不要让人家久等。”
“机灵点,”临末,她为我整了整衣领,“万事当心。”
我回到案发现场,却见房门紧闭,新贴了封条,气窗玻璃也少了一块。
一问园里的制服警,对方说是钟警长下令封的现场。
我在蘧园大门口寻到了钟少德,他正在向以班长为首的三个制服警派发香烟。看样子,三人似乎是对他由畏生敬,进而默认了他临时上级的地位。我注意到,他脚边多了一只大号水牛皮旅行包。
“你们的做法大体上是正确的,应该坚持,”钟叼着烟下令道,“我要你们继续封锁蘧园,不准任何人进出,包括园里的服务人员,只有两个人除外——我,还有我助手。”
我不禁愕然。
“你们的副局长莫伟雄,他人在不在局里?”钟接着道。
“出来那会儿见他还在,现在不好说。”班长道。
“像他那么紧张的一个人,这种时候应该不会轻易离岗。”钟自说自话道。
“来,帮我拎好,”他把旅行包递到了我手里,感觉里头有些份量,“接下来,我们去会一会我那位神经兮兮的老熟人,顺便问他借两件家什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