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毛人 02 “只有他能救我命!”


O县县城与上海老县城形制相近,墙高二丈四尺,长宽各两里半,四周有护城河。两城均建于明中叶,初衷均是为了防倭。不同的是,上海老县城的城墙早在我出生前就被地方士绅拆除了,O县县城则是历经多次大修,被大体完好地保留到了今天。

一得知我们在炳权乡的遭遇,县政府和公安局立刻加派人手把守四座城门。未过多时,便望见炳权乡方向隐约有大队人群逼近。县政府当机立断,下令:收起吊桥,关闭城门,全城既不准进也不准出。

自此,O县封城。

我们土改考察团被安置在了县招待所,就和来O县的头一天一样。

招待所原为本地豪绅谢氏的私家花园,本名正如大门口上方的匾额所书——蘧园。

与传统的园名不类,园中建筑形制中西合璧。飞檐斗拱之下是彩色玻璃窗,高高的门槛后面是司别灵门。花园四周都有围墙,高过一丈,顶上还加装了防爬铁刺,墙外日夜有公安巡逻,看起来还挺安全。

当天下午,我们十来个团员,包括破产实业家郭鸿毅、前大律师严杰、过气影星邹虹,大家在花园的会客厅里商量对策。正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间,我突然发觉,团长钱正红不见了。回想起来,他之前的表现确实奇怪。回城路上他还不断冲着司机吼,叫后者开快点,再快点,言语间还夹带了不少“娘额皮”。然而一进县城,他反倒是变沉默了,弓起腰驼着背,一双小眼睛四处打量个不停,比前段时间在炳权乡的时候更加如履薄冰,他到底在戒惧什么?

我离了席,和香梅一道去寻他。

人很快就寻着了,就在全花园最大最豪华的一间厢房——他本人的客房里。

厢房坐落在花园深处,在枯木怪石的簇拥下本就有几分阴惨。只见房间窗门一律紧闭,还拉了窗帘,唯有房门用门链系住,开了一条缝。从缝中伸出一只手,露出半张脸,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向我招呼道:

“喂,过来——”

我和香梅着实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见确是钱首长本人,于是一起上前。却不意他发出一声低吼:

“停!叫伊停牢!你,娘额皮,我叫的是你,你过来!对,就你一个人——”

尽管狐疑,我还是照了办,把香梅留在原地,独自上前赴会,心想他大概是不至于吃掉我的。

“小孟,帮我办桩事,除了你,娘额皮,已经没人信得过了,”说话间他双眼布满血丝,右眼皮狂跳不止,“帮我寻个人,钟少德钟警长还记不记得?去寻他!越快越好!他是法租界神探,第一快枪手,只有他能救我命!不,不对,是救我们两个人的命!娘额皮,快点去!不要告诉其他人,越快越好——”

钟少德警长,要不是钱首长提起,我几乎已经忘了土改观摩团里还有这号人物。也难怪,因为我已经一连两个礼拜没见到他了。他是全团唯一一个没下乡观摩土改的人。记得出发那天早上,我们其他人都忙得要死有如充军,却见此公一杯茶,一支雪茄烟,一个人笃悠悠地坐在偏厅的太师椅上……

可眼下他人并不在招待所里。从招待所服务员口中得知,他三天两头在外面过夜,上次回蘧园还是三天前的事,不过他把一部分行李留在了客房里。照这么讲,如今他人还在附近,和我们一样被封在这小县城里?他的具体行踪服务员也说不上来,只是叫我自己去寻。

香梅晕车一直没好,进了招待所还是想吐,她需要歇一歇。我留她在我和史师的房里,独自一人出了蘧园。

印象里钟警长人高马大,鹰钩鼻子,大风衣打扮,常叼一支雪茄,照理讲,应该是个很引人注目的人物,尤其是在O县这样的小地方。可我一路问下来,居然没一个人说得出他的去处。县民们要么“对勿起,不晓得”,要么就是在“不晓得”后面忿忿加一句“这老色鬼”。个别男县民的反应更加古怪,一听到他名讳,就好象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下意识地捂住小腹夹紧大腿……

县城并不大,但找他一人花了我超过三个钟头。茶楼、酒店、旅社、澡堂全都不见他踪影。走投无路间,我病急乱投医,赞助了城隍庙前的乞丐一万块人民币,这才得到了救命的施舍:近几天钟警长一直租住在城西北某巷的一处“小房子”里。所谓“小房子”,在上海称为台基,是专为有特殊需要——比如聚赌、毒品交易、男女私会——的人士提供的短期聚会场所。

等我寻到门牌,早过了晚饭时间。

正要上去敲门,却见门开了。夜色中,一个形容猥琐的小厮送出了一个年轻姑娘。姑娘妆化得不浓,相貌身段俱佳,大衣围巾下是一件四十年代流行款式的旗袍。伊身上透出三分风尘气、六分文气,剩下一分隐隐嗅出是兰花香味的脂粉气……

待她离开弄堂,我上前敲门。

开门的又是那小厮。他一双贼眼在我身上转个不停,问我道:

“寻啥人?”

“寻姓钟的。”

“侬是啥人?”

我早有准备,拿我的教师证在他面前晃了晃,扯了个谎:

“上海公安局的!跟伊一道来的。寻伊有公事,不寻侬麻烦。”

这招果然奏效,稍作犹豫,他便放我进了门。

他畏畏缩缩对我道:钟先生现在一个人在楼上西面间,特别关照下来,叫我伲不要打搅伊。

“没侬事体,我自家去寻伊。”强充硬气回完了一句后,我小心翼翼摸上了楼。

一步步走在嘎吱作响的楼板上,越接近目的地,我头皮越是发麻。

钟少德警长的威名我儿时就有耳闻,他纵横法租界三十年,历经四朝不倒,黑白两道通吃,破案无数,心狠手辣,一支银色勃朗宁杀人如麻,像是福尔摩斯和大盗罗苹的混合体。本次浦东之旅我第一次见他真人。一路上他不怎么爱理其他团员,总是望着窗外的风景,脸上挂着嘲讽的冷笑,眼中还时不时透出一股煞气。不止一般团员,就连钱团长好像也对他颇为忌惮,不然为何唯独特许他一人翘课呢?

站在西间门口,眼看房门紧闭,我长长吸了一口气,正下定决心准备敲门,却听见门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继而是一声:

“门没锁——”

我只能抖抖豁豁开了门。

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我看到对方正坐在桌前保养佩枪。那支银色勃朗宁已被他大卸八块,零件和子弹摆了半张桌子。我稍稍松了口气。

“原来是你,”他暂停手中生活,嘴角一撇,露出了习惯性的嘲笑,“土改观摩好了?你是怎么寻到我的?”

我说:“是钱团长要我寻你,他已经快骇……急疯掉了。”

“哈哈,你是讲阿土生?这趟伊活着回来了?册那妈,伊这条命倒真够长的。”

我骇了一跳:“你……原来,你全晓得了?鬼毛人,还有割蛋……”

“当然晓得,”他脸一沉,“——因为我就是鬼毛人。”

这下轮到我快骇疯掉了。

“至于割蛋,你没听这里人讲么?这是我的老本行了,”他阴恻恻笑道,“实际上,用不着我亲自动手,伊拉的卵蛋就自己缩掉了。你在路上没注意到么?”

我想起了那几个捂着小腹,夹着鸡巴的男县民。难道讲,他们已经被眼前这个人……还有六桥老人,这么说,他真的被割蛋了?总不见也是被同一个人……这鬼毛人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伙?

“你是读历史的高材生,应该晓得,割蛋这种勾当是有很悠久的传统的,”疑似鬼毛人首领的男人给我上起了课,“十年前,日本人刚占领上海的辰光,租界里就有人传,讲日本军队要让中国人亡国亡种,伊拉在自来水里下了一种化学阉割药,中国男人吃了就会得缩蛋入腹,断子绝孙。当年光是广慈医院一家,就收了十几个骇成了脱水的阿曲死……”

我想起来了,确有其事。后来似乎被证实为无稽之谈:上海的日本人和西洋人喝的也是同样的自来水,却没听说有哪个人缩了阳。再者,“亡国亡种”一说也有夸大其辞之嫌。就算自来水里真有缩阳药,充其量也不过缩中国男人之阳,亡中国男人之种,对另一半性别同胞的生育力实在是毫无影响的。在“大东亚战争”的岁月里,跨国婚姻、混血生育难道还少见么?史师的好友潘光旦教授不也大力鼓吹引进优良异族血脉,对中华民族实施杂交改良么?

“……比东洋人更加早来割蛋的是西洋人,”对面的割蛋教授继续提点我道,“一百年前法国传教士刚到上海,开了不少慈善医院帮上海人看毛病。一帮土医生眼看竞争不过洋医生,就造谣讲法国医院里割人卵蛋挖人眼睛做特效药。这事体上一辈人没跟你讲么?就算你爷娘没告诉你,你导师史继迁也总该告诉过你吧?否则伊这几十年历史读了有啥用?”

我这才记起史师如今正身陷城外,生死未卜。

都火烧眉毛了,还扯什么鬼割蛋史?!

于是我向对方简述了我们一团人在炳权乡的遭遇,并请他出手保护钱首长并营救史师。

对方先是面露惊奇之色,随后慢慢低下了头,脸上若有所思,手头继续摆弄着枪零件。

不久他重新抬起头来,开口道:

“你的导师史继迁,你应该晓得,我已经救过他一趟了。两年前的高教联大会上,他离炸弹只有不到五米,要不是我和我学生,他连全尸也留不下来。这胖浮尸又臭又硬,就是不懂吸取教训。这趟他明明可以借口残废不来浦东,共党还能把他架过黄浦江么?可他偏偏要带你过来趟浑水。落到这种下场,一半是他自家作出来的,顺带还连累了你。浦东不是大上海,不是我地头,人生地不熟,叫我到哪里去救他?至于阿土生么,哼哼,你回去告诉他,叫他自家捧好卵蛋,不好意思,对于他这种人的死活,我一点兴趣也没。”

我急了:“你真要见死不救?!”

他笑道:“本来我在蘧园住得好好的,讲不定还能顺手保护保护他。可惜那几个服务生人死板不过,居然不让我带小姐进去,硬逼我搬了场。先是搬到了望海楼(笔者注:即O县县城最大的旅社)。啥人晓得没住上几天,望海楼的服务生也跟我搅七捻三,讲不让召妓嫖宿,还闹得报了警。册那妈,最后逼得我搬到了这小地方……”

听他越扯越远的同时,我渐渐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女人的脂粉气,淡淡的兰花香……没错,和刚才那个漂亮姑娘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

钟少德看穿了我的心思,笑得更加放荡了:

“……来的辰光看到了?雪仙姑娘,天一楼(笔者注:即O县县城最有名的茶楼,二楼设有说书场)挂头牌的校书小姐,到底是县城花魁,比起上海的长三别有一番风味,尤其在这年头,邪气不容易。听伊的口气,好像是更加欢喜有点学问的,会得写写弄弄的青年才子。唉,我已经听了伊一连三天私家书,凭良心讲,基本上也听够了。怎么样小年轻,有没有性趣?要不要帮你……”

“够了!”我终于被他激怒了,“到底是帮,还是不帮,你爽气点来一句!少浪费我们时间!”

“时间?呵呵,讲到时间,弄不好,这是我唯一比你们多的东西,”一面像玩似的组装着他的枪,老牌神探一面耸耸眉头,露出了额头几道深深的电车路,“这两年来我一百样物事越来越少,精力、铜钿、面子、交情。49年辰光手底下还有五十多号人,现在只剩下来不到一个零头,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辞职的辞职。我最好的助手去年年底被充军到了朝鲜,今年国庆节运回了他的骨灰盒。还有我那个聪明的笨学生,唉……失去她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时间,好一个时间!哼哼,请问除了时间,这等死的时间,我还剩下来什么?!你们这帮赤佬——”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不知何时他的枪已组好,黑洞洞的枪口如今正对着我的眉心!

法租界第一快枪手,弹无虚发,杀人如麻!望着对方眼中重新迸发的煞气,我这才记起了他究竟是谁。

然而煞气只持续了几秒,就在他的一笑间变了味,和他的枪口一起转了九十度,变作了真正的杀气——

“只可惜,跟你们一样,我也已经是赤佬了,赤佬就该去赤佬应该待的地方,”他以勃朗宁自指太阳穴,顺便单手上膛,露出了我一生难忘的微笑,“先走一步,下头的世界再会——”

“不要!!”我尚未来得及脱口,只闻窗外暴雷般响起一声:

“鬼毛人来了!!!”

紧接着:

“出人命了!上海首长被割蛋了!!”

上海首长?难道指的是……

“阿土生!?伊被割蛋了?”钟警长止住了扣扳机的手指,“……照这么讲,真有割蛋这回事?还真的有鬼毛人?”

转眼间,前法租界神探将勃朗宁退了膛,收进了腰间的皮枪套。

“册那妈,倒真有点意思!”他起身走来,笑着拍了拍我僵硬的肩膀,“反正还有的是时间,走!一道去看看闹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