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凤凰男 (3)

此刻,古帆进盯着桌子上的照片,脑海里一遍遍温习着朱海洋事件的一切。就在一个多月前的一月二十一日,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博士留学生朱海洋,因爱生恨,在这里残忍杀害了同胞女留学生杨欣,并砍下她的头。从那时至今,古帆进一直关注这事,不放过每一篇报道。而每一条未经证实、添油加醋、给女方泼脏水的传闻,都令他激动。他当然对杨欣并无恶意,只是借此发泄对婚姻的愤懑。而他选择来到案发现场,就是要以这种具体而强烈的方式,重新激发被长途旅行消磨掉的胆气。至于李老师的嘱托,早已抛诸脑后。

晚上九点了,正是那家中餐馆打烊的时间。古帆进起身向中餐馆走去。夜幕低垂,空气清冷。空旷无人的校园就像非洲的稀树大草原,黑黢黢的建筑和树木像狮子一样彼此怒视,伺机出手。古帆进故意加重脚步,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惊心动魄的“咔嚓”声。这样的环境,怪不得出了大规模枪击案和砍头血案,古帆进想。

不出古帆进的意料,中餐馆空荡荡静悄悄的大堂里只有一个人在打扫卫生。那人抬头说了句:“Sorry, we are closed now.”古帆进瞟了他一眼,咳嗽一声,快步穿过大堂,来到后厨。在油锅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女人抬起头来。古帆进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正是辛洋的母亲。

古帆进在他身前两步站定,逼视着他,说:“叶辛,你好啊。”

“What are you doing?”古帆进身后又传来那人的声音。

“老板,我和他说点事儿。你先等我一会儿。”叶辛说。

“多年不见,辛老板在这里发财呐。”随着身后的关门声,古帆进说到。

“帆进,你怎么来这里啦?”叶辛低声说。

“辛洋告诉我的呀。她在哪里?”古帆进故意学他,用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我哪儿知道?她不是和你在一块儿吗?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没和她联系了。”叶辛一脸愕然。

古帆进阴沉着脸,掏出手机,拨了辛洋的号码。一阵清脆的铃声从叶辛身上响起,正是辛洋最喜欢听的英文歌-Dream it Possible。古帆进耐着性子听着,品咂着歌词:

It's not until you fall that you fly.

When your dreams come alive,

you're unstoppable.

……

“听不懂这歌词吧?我给你解释一下哈。当你跌倒了,你就飞起来。当你梦想实现,你就不可阻挡。恭喜你有个好闺女。她来美国了,跟你团聚了,实现梦想了,飞了。”古帆进挂断了电话,慢悠悠地说。

叶辛尴尬地沉默着。

“我当初可是跟她说好的,我帮她出国,她资助我。现在她飞了,我也不去找她了,就找你好了。我也不多要,给我一年的花费就行。”古帆进掏出钱包,打开给叶辛看,说:“看看,我现在只有九十四块四毛四的现金,卡里有三百零八块钱。如果你不信,我们找个ATM查查。”

叶辛终于开口了:“帆进,有话好好说,别激动。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一个在餐馆打工的,能有多少钱?”

“没办法。我只能找你要钱了。一个月一千,你给我一万二好了。否则,你在这儿打黑工,警察知道了可就不好收场。”

 “我可不是打黑工。看看我的绿卡。” 叶辛赶紧接话,一边从裤兜里抽出一张纸片递给古帆进。他仔细地看着,隐约觉得那与他在网上看了好多回的绿卡样本有点儿不一样。他用手机拍了照片,然后将纸片还给叶辛,说:“别拿绿卡复印件来糊弄我。你就算不怕,总不会不管你女儿吧?要是我在美国呆不下去了,她身份也就黑了。”

“说实话,她要咋样跟我也没大关系。她已经成年了。我跟她爸也早离婚了。”

古帆进看到叶辛耍赖的神情,不禁怒气勃发,右手一把操起菜板上的阔背菜刀,左手直指着叶辛的鼻尖,问:“见过朱海洋吗?今天让你见见。”

“朱海洋?哦,那个杀人犯。我活够了。我这么多年,一天到晚就在后厨忙活,让人呼来喝去,赚几个小钱。没有家庭,不会英语,不会开车,不敢出门。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叶辛忽然用了痛苦的腔调。一边说,一边抬手来擦眼睛。

古帆进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叶辛。灰黄的脸沟壑纵横,粗糙的手青筋突出,油渍麻花的围裙散发着浓重的洋葱味。古帆进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同样的年纪、同样的脸、同样的劳苦。菜刀在手下抖动起来,碰到菜板,发出“得得”的声音。

“叶辛,该走了。”老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这样吧。我身上有三千块钱,都给你。以后咱们就两清了。你也不要去找辛洋了。你得给我写个收据。”叶辛说。

古帆进马上答应了。叶辛找来纸笔。古帆进写着,一抬头,注意到叶辛半转过身,解开腰带,在裆部摸索半天,掏出钱来点数着。然后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纸。

“辛老板,随时保持沟通啊。我啥时没钱了,还得承蒙您老支持呐。辛洋的身份也要靠您啊。”最后,古帆进对坐在老板的车里准备离开的叶辛喊到。

古帆进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第二天搭乘灰狗巴士,慢慢悠悠地途经华盛顿、巴尔的摩、费城,入夜了才到纽约。他在熙熙攘攘的百老汇大街、第七大道和西四十六街交叉的三角地拍了一张自拍照,发到QQ空间,配文:俺来到了世界的十字路口。QQ空间已经屏蔽了辛洋。没想到,过了几分钟,QQ小企鹅就“唧唧”地叫起来。竟然是李梅云。虽然一年多没联系了,两人还是亲热地聊起来。原来巧得很,李梅云所在的杜邦公司滨城分公司派她来纽约出差。她忙了一天,刚打开QQ就发现了古帆进的照片。她说第二天正好不忙,两人就约好了在中央公园见面。

李梅云戴着米黄色的窄边帽子,穿着紫色的职业套装,脚蹬半高跟的棕色皮靴,款款走来。金色的朝阳在她白皙的脸上跳舞。橐橐的声音敲打着古帆进的心。古帆进打趣道:“老同学,你出来玩儿还是一身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的装扮啊。”

“哈哈,别取笑了。我一个打工妹,到哪儿都要一身打工的装扮,随时准备打工,哪能跟你比啊?你一个堂堂的美国名牌大学的硕士,就不要谦虚了。”

“好吧。那我就不谦虚啦。说吧,想去哪里。今天的吃喝玩乐我都包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古帆进指着路边的一个长椅说:“刚才我等你的时候遇到了苏比,他说要去饭店吃白食,砸商店橱窗,偷别人的伞,然后去布莱克威尔岛度假。”

“我可不是那个window shopping的女人哦。要我请客就直说好啦。知道你是穷学生。不过将来发达了可不要忘记老同学啊。”李梅云说。

古帆进说完就后悔了,光顾着卖弄学问,让她误解了,于是赶紧解释。不过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古帆进负责旅游,李梅云负责吃饭。

之后两人去了纽约的著名景点:自由女神像、华尔街、洛克菲勒中心、联合国总部等地方。古帆进在大农村呆久了,对大都市的一切恢复了孩童般的好奇和向往,还买了一个华尔街铜牛的模型送给李梅云。而李梅云也玩儿得很开心,让古帆进给她拍了好多照片。两人还以自由女神像为背景拍了合影。

入夜了,李梅云从地铁站口的流动餐车买了两套煎饼果子。两人贪婪地咀嚼吞咽着,顾不上说话。吃完了,李梅云轻轻出了一口气,板着脸对古帆进说:“接下来三天我都会很忙,还要陪领导吃饭,我们可能没时间见面了。”

古帆进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说到:“明白。”他眼睛有点儿湿润,于是怕烫着似的跟李梅云很快地握了一下手。

为了省钱,古帆进去了法拉盛的黑旅馆。一个床位一天只要十美元。除了一个房间作为厨房兼公共空间,每个房间里都挤满了高低床。每个床位上都或躺或坐着一位头发凌乱、脸皮灰黄、眼睛无神的叶辛似的中年男人。古帆进右手手指轻轻摩挲着有点儿滑腻的手掌,忽然意识到,两人似乎有默契,今天一天都没有提起感情生活。而自己玩儿得忘情,没考虑接下来怎么办。不过就算说了想了还能怎样呢?路归路桥归桥吧。在这样的环境中,古帆进没办法进一步地思考,就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古帆进在街上逛着,琢磨着今后的出路。他读着职介所窗户上满满的招工启事,心想:“以后实在不行,说不定打黑工也是一个选项。”就在那时,手机提示音响了。是机械系Goodman老师的邮件。邮件正文开头是一个大号红色加粗的“Congratulations.”这老师说最近申请下来了一个研究课题。如果古帆进愿意,可以进组工作,工资为每月1300美元。古帆进猛地举起胳膊,握紧拳头,张大嘴巴,就像站在领奖台的运动员一样。如果没有路人异样的眼光,他真要喊出来了:Goodman老师,你真是好人啊!古帆进随后想起以前做博士的时候跟他套过瓷。听说他人品不好,苛待学生,所以只是拿他当备胎。并且这工资偏低。不禁有点儿沮丧,叹了一口气。转过街角,金色的朝阳暖暖地照在他脸上。他精神为之一振,转念一想,也就一年的时间,咬咬牙挺过去吧。他是大老虎又怎样,美帝和反动派也不过是纸老虎嘛。

古帆进脚步轻快地向旅馆走去。路上,他首先想到了李梅云,马上在手机里输入了她的号码,却盯了一会儿那个绿色的电话图标而没有点击。“晚上再联系吧。无论如何要再见一面的。”他想。随后他给辛洋打电话,意料之中,没有接通。再用定位APP一看,她的手机竟然出现在曼哈顿中国城的包厘街。古帆进一声冷笑,一声叹息,最后拨打了休斯敦总领馆的电话,也是没有接通。考虑到以前发过电子邮件也没有回音,他决定订机票飞休斯敦,当面咨询如何办理离婚手续。他想,自己既然犯了错,参与造就了这荒唐的婚姻,就有责任结束它。古帆进走到旅馆前面,觉得有必要扬眉吐气了。一抬头,一架飞机呼啸着从楼群之上飞过。他想:去拉瓜地机场之前,一定要买个厄瓜多尔或者尼加拉瓜或者瓜地马拉或者安提瓜产的大西瓜,带到飞机上,肆无忌惮地吃,抹一脸红红的甜甜的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