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三月八日,星期日,晚上七点。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黒堡(Blacksburg),古帆进坐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研究生生活中心的咖啡厅里。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前面的那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鲜艳的和枯萎的、黄色的和白色的雏菊、百合、康乃馨。花前面是一张女人头像,下面写着in memory of Xin Yang。古帆进盯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就是自己的老婆辛洋。古帆进已经在喝第二杯苦咖啡了。他平常是不喝咖啡的,今天不但喝了,而且喝苦咖啡,而且咀嚼着并不存在的渣子,而且还要尽量长时间地含着再咽下去。从中国的大学毕业后近四年,他感觉总是这样的苦。
大学毕业典礼之后,古帆进和同学们来到校园附近的“碧云天”饭店吃散伙饭。见到这个牌匾,古帆进就苦笑了。饭店老板当初是怎么想的呢?他大概是没读过《西厢记》中的那首悲哀的唱曲《端正好·碧云天》。“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不过这几句正好契合了古帆进的处境和心境:离开还算舒服的校园,呆在不想再呆的城市,进入不想进入的公司。他酒到杯干,居然一直撑到散席,不过也是醉得不辨东西,脚步虚浮,被同学搀回了宿舍。屁股刚挨着床沿,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一步冲到墙边,把涌上来的东西全部倾泻到字纸篓里。漱了口,躺在床上,脑袋的迷糊和嘴里的苦味减弱了,可是他隐约觉得,人生的迷糊和苦楚才刚刚开始。
古帆进进入的是一家石油公司。其核心业务是成品油和润滑油,不过当时要兴建一个航空活塞发动机实验室,于是就安排他从事实验室的搭建工作。他的知识和经验都不足,领导和同事也很少这方面的专家,于是他只有把大把的业余时间投入到充电中。
有一天古帆进的女朋友辛洋要他陪自己去外面庆祝生日。古帆进说第二天要给领导交一份重要的项目报告,恳求过一天再庆祝,但是辛洋不同意。两人终于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古帆进在狭小闷热的出租屋里绞尽脑汁,熬夜到凌晨一点,终于写出了一稿。没想到第二天在组会上被领导喷了一头狗血:“噢,还是名校毕业的啊,干了一年啦,就交上来这么个东西。你这是从哪里抄的?我的意思你有没有领会?没有领会你怎么不问?”他垂头丧气,不敢说一句话来辩解。待到走出会议室,他想自己的报告确实不好,不过领导这么不留脸面地当众狠批,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处理好和他及同事的关系。事后更对辛洋生出一些怨恨:我本来想离开的,还不是因为你才留下来受这窝囊气?
关于找女朋友,古帆进有自知之明:不是高富帅,又生性腼腆,上学期间埋头于课业中,没有交下一个女朋友。虽然大城市里有几百万人口,都是熙熙攘攘为利来为利往的,工作后交往一个合适的女人更是不容易的事。于是他早就开始了QQ交友之旅。当时流行一句话:网友不要见面,否则“见光死”。古帆进却抱定了“光棍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宗旨。他先后见了三人,都见光死了。事后总结,认定症结出在自己的小气,于是决定以后大方一些。不料这第四人,也就是辛洋,却用不着他大方了。她家在本地,刚大学毕业,还没参加工作,有时两人就去她家里见面闲聊吃饭玩游戏。但是古帆进认为这段感情虽然没有见光死,也是半死不活。聊天中就发现两人三观不合,兴趣爱好不同,知识修养也有差别。不过辛洋倒是挺积极的,主动提出见面。两人第一次见面,辛洋化了浓妆,眉毛墨黑,脸蛋粉白,像戏台上的花旦,水红色鼓囊囊的T恤上边露出两痕雪脯,令古帆进有点儿挪不开眼睛。她以后更是主动邀约。于是古帆进就把撤退的心思暂时放下,两人就不咸不淡地相处了。
转天,古帆进跟他的人生导师刘学世说起被领导痛骂的事儿,大倒苦水。刘学世比古帆进大三岁,是本地人,在一家效益不错的医药公司工作。两人从古帆进上大二时就认识了。那时古帆进课余时间做英语家教,而刘学世在准备职称英语考试,于是古帆进就辅导了刘学世的英语。两人脾气相投、爱好相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古帆进就不好意思再要他的钱了。而刘学世为了表示感谢,知道古帆进本能的需求还不是钱,所以偶尔带他去采野花,就算他之后可以采家花也照旧。古帆进的第一次就这样采和被采了。当时还羞涩,后来就坦然了:“‘和尚采得,我采不得?’”这一年来,两人每次见面,刘学世都会劝他出国留学。这次一起晨跑也不例外。
“老古,我都跟你说好多回了,你有这么好的条件,趁着这股潮流赶紧出国,老美多好,在国内呆着干嘛?你不是有两个同学在准备,还有一个已经去了吗?”刘学世说。
“我爸妈养我这么些年,年纪也大了,我还没怎么报答他们,心里有愧啊。我也不想继续读书了。”古帆进艰难地说出这话,简直比呼哧带喘地跑步还让他累。
“老古,想开点儿吧。他们总是希望你过得好。知道这是好事儿,会支持你的。你挣这点儿死工资,养活自己还有成家都困难,怎么报答他们?不如你将来在美国挣美金,给他们花,再带他们出去转转,比嘛都强。”刘学世说。
“可是我没有钱啊。也很难拿到奖学金。要入学后表现好了才有可能。”古帆进说。
“你女朋友家怎么样?能不能资助?”刘学世问。
“她家倒是有这能力。不过说实话,我并不爱她,别提结婚了。”古帆进说。
“感情可以培养。再说现在这社会-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啊-你还是太单纯,嘛感情不感情的,各取所需吧。你带她出去,她给你资助。以后看情况再说呗。”刘学世一把拉住古帆进,严肃地面对着他说到。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古帆进抓着扶手晃晃悠悠,思绪也在晃晃悠悠。朋友没有说错。他这几年深切体会到,来自一个普通家庭的人,要在大城市里立足就像一场梦,甚至只是在社会上平稳立足也不容易。他不善于社交,更没有魄力,大概率不会在职场里披荆斩棘,更不会成为成功人士。他实在是过于像他父亲了。他父亲算是个知识分子,当过小学老师,但是后来命运转折,做了大半辈子农民,过得蜷胳膊屈腿。他的人生不要像父亲那样。
当他走进出租屋时,头脑里的想法已经汹涌澎湃,逼得他喊出来了:我要出人头地、扬眉吐气。我要做于连、拉斯第涅、盖茨比。什么中华文化、家国情怀?能当饭吃吗?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又能怎样?当古帆进在电话中小心翼翼地跟六十多岁的父母透露了出国的想法后,父亲沉默了,但是不识字的母亲居然爽快地同意了:“只要你过得好,在哪里都一样。不要惦记我们。” 以后每次打电话他们就都说这句话了。古帆进感动得眼圈红了。他有兄弟姐妹住在父母附近,能够照顾他们。但是自己作为长子,这样走开,不承担自己的赡养责任,只是出钱,觉得对不住他们。父母叫他不用担心,说他们会做工作的。
从那以后,古帆进就在业余时间准备托福和GRE考试。一次,几个同事去他的出租屋找他玩,看到了桌子上的GRE词汇书。不出意外的,古帆进准备出国的消息就在公司传开了。后来,公司和奥地利的一家咨询公司合作,准备派遣几名员工去那里培训。但是出国者需要签一个合同,保证五年内不能从公司离职。古帆进本来是具备入选资格的,但是思前想后,放弃了这个机会。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另一方面,古帆进顺利地通过了考试。他本来是想申请硕士的,因为这样只需留学两年,然后就可以工作赚钱了。但是外国硕士留学生极少会得到资助,他也从一些学校直接得到了确认。他想起为办理存款证明已经借遍了亲友,又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包,转而申请博士,希望能很快获得奖学金。幸运的是,他被三所学校录取了,也一签就申请到了留学签证。其实阿拉巴马州奥本大学的机械工程专业和地点不如别的学校,然而只有这个学校减免了学费并给了一千美元的新生奖学金。为了这笔钱,古帆进就把自己卖给了奥本大学。
古帆进出国之际,在机场过了安检门,最后回头的那一刻,突然双膝一软,有了下跪的冲动。跟父母辞别的时候,他就是下跪了,并且磕了三个头。他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本意是“直挂云帆济沧海,日有所进成大家”。而他此刻想到的却是“孤帆远影碧空尽”。他作为一只孤单而迟缓的帆船,不知要经历怎样的大风大浪,方能成功跨过大洋。他心情激荡之余,照例作打油诗一首:
衰人去国心忧愁,
如火八月飞美洲。
孤机远影碧空尽,
唯见大洋天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