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叔
本来这篇文章的题目应该是“陈老师”,可是仁威庙教体育课的陈老师已经捷足先登。
仁威庙教体育的陈老师与南来客是同事,南来客称其陈老师并非出于额外敬重。当年二人同在在仁威庙执教,南来客直呼其名多于称呼其为陈老师。
同理,南来客用“策叔”为题目丝毫没有对陈老师不敬的意思。南来客从小到大见面打招呼一直称他为陈老师,从未当面叫过他一声“策叔”。
“策叔”岂是学生随便乱叫的?只有老师有资格称陈老师“策叔”,事实上,沙面复兴路小学的教职员工从郑书记罗校长到校工梁叔,上上下下无不尊称其为“策叔”。论资排辈,陈老师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已经在复兴路小学执教,是小学当之无愧的元老。按年龄,在众多“就像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般的青年教育工作者中,人到中年的陈老师理所当然是叔字辈。
广州人称人什么叔,大多带有一些敬意,比如西哈努克亲王,就被称作“哈叔”。然而“策叔”从其他老师嘴里说出来是尊称,从学生嘴里说出来却有可能是“花名”(绰号 )。粤语中“策”与“賊”同音。
由此可见,拾人牙慧也要先看看自己是谁。学生叫归叫,只是有一条,局限在“背后”。
没有哪个学生敢当面叫陈老师“策叔”的。
陈老师乍一看并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人,一张扑克脸笑起来反倒显得十分不自然。
说来奇怪,直到今天,南来客心目中陈老师的形象,依然定格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神情严肃的老学究。作为新时代人民教师的陈老师,怎么看都像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参谋长的扮演者沈金波,演的是工农子弟兵,一招一式还是《四进士》中的毛朋毛大人。
形象难以改变,教书育人还是与时俱进的,否则怎么在复兴路小学立足,更别说一直教到退休了。
就拿普通话授课来说吧。复兴路小学是全国红旗学校,推广普通话不遗余力。有一段时间,甚至规定校园内必须讲普通话,师生一视同仁。只有梁叔“法外开恩”可以搞特殊化。梁叔只会讲粤语,而且本来话就不多,叫他讲普通话还不如叫他闭嘴。再说了,梁叔是个校工,可以不讲话,课堂教学能不开口吗?用普通话授课,真是难为身为粤人的陈老师了。没办法,陈老师只能勉为其难,临老学吹打。老毛说过,“语言这东西,不是随便可以学好的,非下苦功不可。” 不管老毛说的是否自己的经验之谈,这条最高指示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南来客只想补充一点:就是下了苦功也未必能学好。南来客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北方人学粤语,现成的例子是南来客的母亲。南来客的母亲南下时未满二十岁,在广州工作生活了六十年,讲粤语还是一口“捞松”腔。至于粤人说普通话,最令人捧腹的是广州前市长黎子流。陈老师的普通话跟黎市长比不遑多让,不同之处在于黎氏普通话是搞笑型的,陈氏普通话是教学型的,讲究认真。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信哉斯言。
“一轮红yi从东fong sing起…”
讲坛上陈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诵,下面学生无不绝倒。倘若老师用普通话念课文是得过且过,学生还能体谅理解,偏偏老师念起来“一丝不苟“;倘若学生换作是仁威庙中那帮马骝也就罢了,反正老师念错了也听不出来,可是复兴路小学不一样,很多学生是南下干部子女,听着陈老师的南腔北调,一个个忍俊不禁。
陈老师这段经典,有口皆碑,数十年后大妹妹还能绘声绘色地模仿出来。
陈老师的认真不仅在普通话教学上得到充分反映,还体现在对学生和学生家庭情况的了解上。一次发小聚会,陈公子对南来客的小妹妹说,“我爸爸还保存着你家的电话号码和你姐姐的成绩单。”
班主任保留学生的成绩单,长达四五十年,实属难能可贵。只是虽然成绩单如假包换,南来客家的电话号码则纯属子虚乌有。那是公家(工作单位)的电话号码。南来客的父亲当时还没资格装电话机,级别不够。
南来客家电话一事也许是陈老师记忆有误,小文父母资历一事就是陈老师摆乌龙了。陈老师布置学生作文写革命家史。小文同学对父母的经历不甚了解,加上当时正值上演大型革命史诗《东方红》,于是照版煮壶,“写下了父母参加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还 有解放战争的光辉历程。功课交上去以后,陈老师十分满意,要求约我父亲为同学们讲一 次革命家史。“ 小文回忆道,“我只好找父亲商量。父亲看完我 的作文,严厉斥责了我的胡编乱造,有点哭笑 不得地对母亲说:‘陈老师的年龄和我们差不多,怎么会相信我们参加过北伐呢?’”
陈老师是南来客大妹妹的班主任,陈公子是南来客小妹妹的同班同学,南来客跟陈老师扯得上的其实只有邻居关系,而且是远邻。文革期间,南来客家迁至陈宅所在的掘头巷(死胡同),与师为邻。我住陋巷头,师住陋巷尾,南来客家楼下是陈老师上班的必经之处。遇见陈老师,南来客总会毕恭毕敬地主动打招呼,陈老师则一如既往,颔首作答。
同住一巷,却从无来往。
搬到掘头巷那年,南来客兄妹已经上高中,陈老师自然不会来家访了。至于为何南来客从未踏入陈宅一步,除了陈老师没教过南来客和南来客不爱串门,很大一个原因是陈宅其实是几间大房间分隔出的众多斗室中的一个,住房条件比《七十二家房客》好不到哪儿去。
有意思的是房客中也有个警察,不过不是三六九那样的差佬,是人民警察、沙面派出所的林所长。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扰,回也不改其乐。”
陈老师的住所与复兴路小学相距只有一个街区。陈老师每日两点一线在两者之间奔波,数十年如一日。
陈老师在复兴路小学教了一辈子书,也在掘头巷住了一辈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复兴路小学其他老师陆续迁出沙面,住进带厨卫的套间,陈老师依然在陋巷安贫乐道,住的依然是那间斗室。君子固穷,然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乐天知命,自强不息,斗室中,陈老师备课批改作业,练书法写诗词。
据说陈老师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真迹已不可得,只知道曾出过小学生毛笔字描红九宫格。
年过古稀又在学生小文同学的赞助下出了一本诗歌集。
承蒙南来客发小沙面留守使尤老弟传来陈老师诗作数首。诗是尤老弟随手拈出,并非陈老师的代表作。
诗言志。南来客读后百感交集。
春去秋来,陈老师到了风烛残年,复兴路小学纪念陈老师从事教育工作多少周年的盛会,陈老师已经无法出席了。
先后送走了太太、儿子,自己夜里好几次到了鬼门关,没想到白天又活了过来,下床落地行走。
老师的生命力何等顽强。
直到2021年9月28日。
陈老师在熹会颐养中心溘然长逝,享年101岁。
在陈老师身上,南来客看到了一代小学教育工作者的追求,也体会到了师道尊严是怎回事。
印象中陈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然而一张照片推翻了南来客对陈老师的认识。
若干年前见过一张照片。几个年逾古稀的学长结伴上陈宅探望陈老师,在斗室与老师合影留念。
照片中的陈老师慈眉善目,像个老顽童,笑得那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