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阿里山的阿月美如水

(07) 阿里山的阿月美如水

 

 

  「好久不見,余京生小哥,你叫京生對嗎?真是好久不見, 竟然長得這麼高了!」蔡里長大聲說道。

  「里長先生,你好,你有什麼事嗎?」京生的媽媽余師母娘連忙放下手中的工作, 由廚房內跑出來。

  「有啊,你家京生突然長得這麼高,眉毛與小時一樣的濃,黑黑的眼睛與以前一樣的溫和,就是身板子變得又高又瘦又帥氣, 也就是說, 男姓荷爾蒙愈來愈爆崩。15歲了吧?」蔡永福里長寒暄道。

  「蔡里長有事喔?請進來坐坐,喝瓶黑松汽水吧!」媽媽連忙客氣地讓座, 并派京生到山下去購買冰鎮過的汽水。

   以前余家才搬來不久之時, 就經蔡里長介紹,請了一個按時計費的阿婆每天過來洗衣、擦地板有時也幫著做點其他零碎的家事。

   這天,蔡里長特地乘這位阿婆來上班洗衣之時,另帶了一位叫做阿月山地姑娘過來,要代替阿婆給余老師家做幫傭。

  「余師母娘,你家鐘點工阿婆告訴我的牽手, 說她太老做不動了,打算辭工。我今天給你介紹一個全天候的年輕姑娘來,她叫高秋月,今年22歲。阿月是阿里山旁邊的熟番鄒族姑娘,吃苦耐勞,絕對是一個好傭人,而且,她的舅舅是我的好朋友,是好人家,有來歷的好姑娘,你們放心吧!」這是蔡里長的原話。

  「熟蕃?難道還有生蕃嗎?」京生的媽媽笑了起來。

  「有啊,住在深山里的生蕃,從來不下山,只會講他們的蕃語。高家屬於阿里山的鄒族,漢化比較深,會講閩南話,外婆是平地漢人,秋月和她舅舅家甚至會講國語,我們就叫他們熟蕃。」蔡里長正色地解釋道。

  聽見余師娘答應要雇用高秋月,所有的人都喜形於色,尤其是阿月自己,她歡歡喜喜地回到蔡里長家里去取過自己的花布包袱過來。

  開始上工時,阿月就住在余家靠近玄關吃飯的地方。她對平地人生活十分熟悉,白天,她把桌椅拖出來讓全家吃飯,晚上洗完碗, 擦完榻榻米, 讓京生幫她把椅子翻過來放在飯桌上,最後,把當時流行的蜂窩煤球用鉄夾子夾在煤球爐的最上層, 把關好爐門的煤球爐留在厨房裡,她就和衣睡在榻榻米上面。

  阿月,我們一定注意在你睡覺的時候,不要經過你的房間。」余媽媽對阿月說。

  「太太,沒有關係,我隨便怎麼都可以睡的。」阿月大聲地回答。
  阿月雖然不在乎,可是余老師和師母總是覺得讓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晚上睡在白天人進人出的玄關旁邊的榻榻米上,究竟不怎麼方便,不幾天功夫,他們就在原有的日式房子廚房的外邊找工人來用鐵皮和竹幹加添了一間克難餐廳,改在裡面吃飯,放置煤球。把拉門拉上, 原來的玄關正式改成了秋月的臥室, 全家由原來的後門進出。

  不過, 阿月還是和衣睡在榻榻米上面。

  「阿月,妳怎麼穿新衣服睡覺,妳的舊衣服呢?」京生的媽媽忍不住問阿月。因為他們家習慣穿舊衣睡覺。

  「太太,我這些衣服都是蔡里長太太帶我在嘉義市光彩街夜市的舊衣地攤上用一塊兩塊錢買的,很多衣服上的標籤都是英文,聽說都是美國人穿過的舊衣服,完好得跟新的差不多。」秋月回答。

  「哦,看不出是舊衣服,不但材料好,花樣新,而且這麼合身!」余老師娘笑着贊道。

  「都是我照自己的身材改過的。」阿月笑答。

  自從阿月來了以後,京生的田間工作就有了一個非常好的幫手。他用鋤頭挖地,阿月就跟在後邊灑菜種或埋花生粒,京生到農試所去取香蕉苗或小株龍眼,阿月就挑了空擔子跟在後面,回來的時候,阿月挑了扁擔的一頭走在前面,個子比較高的京生挑着擔子的另一頭走在後面,中間挑了綠色树苗,兩人有說有笑地把余家原有極大極空曠的院子裡,種滿了綠色的生機。 

  京生還找了阿月幫忙,在克難餐廳外面搭了一個瓜豆棚,棚下放了下一大一小兩張桌子,余老師和師母坐在飯桌上吃飯,阿月和京生就坐在另外一個小桌子上吃飯。

  不下雨或天熱時,棚上爬滿了花,主僕四人就坐在花棚下面吃飯,花開完了,他們就在掛滿了長胖大的絲瓜或細長的豇豆的棚下吃飯,餐桌上的菜碗裡不但有田裡種的青菜,也有棚中的絲瓜或豇豆。 

  京生16歲的生日,余家添了一輛二手貨腳踏車給京生上下學及平常跑腿代步之用,這一下,京生和秋月人工做起事來更來勁了,兩人天天騎著或推着腳踏車或購貨、或領取配給的白米、食鹽及食用油。到農業試驗所去領取新的菜種成新的香蕉樹苗。家裡甚至養了幾隻雞,京生和秋月每天仔細地照顧它們的雞舍, 讓它們吃青菜的老梗,颱風吹下來的青香蕉,也吃剩飯剩菜拌米糠。

  家裡的克難設備常常翻新,加上阿月及京生歡樂的笑聲,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卄二歲的阿月是一個樂觀健康的姑娘,和今年16歲的余京生相處得不像主僕, 反倒像一對快樂的姊弟一般。

  因為有颱風預警,爸媽出門時叫京生和阿月在家裡躲避颱風,不要出去,所以這天他們只有他們兩人在家吃飯。

  「咦?這個湯裡是什麼?」京生用湯匙指著湯裡黃色的花瓣問道。

  「我把絲瓜的花摘下來放的湯裡煮湯了。」阿月回答道。

  「為什麼要把花摘下來?」京生問。

  「不是說今明天會有颱風嗎?既然會有颱風,那花瓣一定保不住了,與其讓颱風吹掉,不如先把它摘下來煮湯吃呢,你嚐嚐看,好不好吃?」阿月理所當然地回答。

「嗯,味道不錯!」京生喝了一口湯,點頭贊道。

 大概要表示氣候預測有時候還是有點準的,所以在他們喝湯的時候,就看見院子裡曬衣架上曬着的衣服已經被風吹得急速地的搖動,支撐著曬衣桿的兩根直立竹竿頂端冒出來的綠色新竹尖上的綠色新葉也在狂風中急速地飄動。

  「阿月妳看,這麼大的風都沒有把曬衣桿的支架吹倒!」京生指着支撐著曬衣桿的兩根竹幹喊道。

  「那是因為他們埋在泥土地裡的那一部分已經長出了根,就跟你那埋在土裡的籃球架一樣了。」秋月回答。

  阿月三口兩口扒完飯,急急忙忙地跑到院子裡去把曬在外面的衣服由竹竿上取下,京生把他的二手腳踏車推進余家克難餐廳中避雨之後,也連忙手中抱著衣籃跟在阿月身後,等兩人完全收完衣服,隨着越變越大的風勢,天上已經由毛毛細雨變成傾盆大雨。

  京生抱著整籃的衣服,由院子裡奔回房內,取了一條毛巾抹著自己被雨淋濕的頭髮,伸手又取了一條給阿月,回頭不見阿月跟在自己後面,仔細望去,原來她正站在院中,雙手扶著两人辛苦搭建的瓜棚支架不讓它被狂風吹倒。

  京生見狀,忙把毛巾蓋在阿月頭上,自己也雙手扶著瓜棚的另外一個支架,兩人在暴風雨中苦苦支撐著瓜棚。

  不知道撐了多久,阿月突然放開了手,哇地一下,把剛才吃的午餐幾乎完全吐了出來。

京生嚇了一跳,手也一鬆,整個瓜棚,連瓜帶葉,嘩啦啦地整個倒了下來,京生也顧不得這倒下的瓜棚了,在大風雨中,把濕透了的阿月拖了回屋躲雨。

  余老師和師母下班回來的時候,颱風已經到了尾聲,只見京生和阿月兩人正在院子裡收拾狼藉不堪的院子和菜園。

  「啊,瓜棚倒了!」余太太說。

  「媽,阿月為了要救這個瓜棚在雨中淋雨,還反胃嘔吐了哩!」京生告訴媽媽。

  「太太,不礙事的,我前一陣子才吐的厲害,最近好久已經不吐了。」阿月在一旁補充道。

  「前一陣子吐的厲害?阿月,妳有胃病嗎?明天我帶你去看楊校醫吧!」余太太關心的說。

  圖書管理員陳秀山先生颱風後第二天就把他家僱用的的山地大姑娘高秋月帶到省中校醫室去看校醫楊醫師。

  「陳先生,你家的阿月結婚了嗎?」楊校醫聽完了診,問圖書管理員陳秀山先生, 也就是高秋月僱主余太太

  她們是來檢查秋月的胃病的,那知楊醫師反而關心她結婚了没有。

  「沒有,沒聽說她結過婚。 」陳先生搖頭。

  「有男朋友嗎?」楊校醫又問。

  「不知道,好像沒有,其實她到我家來還不到半年,我也不知道她以前有沒有男朋友。怎麼,楊醫師要給她介紹男朋友嗎?」

  「阿月啊,你有男朋友嗎?」楊醫師乾脆自己問阿月。

  「有啊,我有一個從小就在一起的男朋友,因為沒有錢,結不了婚,我們約定,他先下山到台北賺了錢,五年之後再回山上去娶我。」

  「他在台北打工多久啦?中間你們有見面嗎?」楊醫師追問。

  「他已經去了两年多了, 為了早些结婚, 只能把回山的路費省下來。」阿月很老實的回答。

  「那中間你還有別的男朋友嗎?」楊醫生追問到底。

  「有一個英俊、瀟灑、腦筋聰明、思想前進的台灣大學的大學生,是台大讀書會的會員,他被人追捕,逃到我們山上,我看他餓得半死,就把他帶回家在我的房中躲了一陣子, 不過, 他從來不曾說過要娶我,大概不能算我男朋友吧?!」阿月的臉紅了一下,最後決定還是把前後經過老老實實地告訴了醫生;「最後他還是被逮捕了。我特地下山去找我的舅舅,想打聽到一些關於他的消息,不知為什麼,不但完全沒有他的任何消息,而且好像從來沒有這麼一個人一樣,最後,我舅舅決定帶我去蔡永福里長那裡,經過里長介紹,到余家去幫傭的。」

  「阿月,妳懷孕了,大概有半年左右了!」楊校醫正色說道。

  「阿月,妳既然懷孕了,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家中的爸、媽媽罷?」余太太問阿月。

  「太太,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過世了,所以。」阿月為難地說。

  「那你怎麼長大的呢?」

  「我跟著舅舅、舅母長大的。他們現在在嘉義市區打工賺錢。」阿月回答。

  「那你要不要把這消息告訴你在嘉義市內打工的舅舅和舅媽呢?」余太太又加了一句話提醒道;「阿月,我家雖然沒有電話,不過在山仔頂的山腳下面有一個小商店,妳可以租用店的電話。」

  「我的舅舅、舅媽没有電話,可能蔡里長知道他們在哪裡。」阿月想了一下,這樣回答余師母。

  回到家中,余媽媽很關心地告訴兒子京生;「京兒,阿月懷孕了,你注意不要讓她做費力的粗工。」

  「太好了,那太好了,懷孕就是肚子裡有小寶寶了,太好了,我們余家不久也會像蔡里長家和李大哥家一樣熱鬧了。」這可把余京生高興壞了。

  「秋月,你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我不知道我會有一個小孩,我從來沒有想到要一個小孩!」阿月毫不在意地回答。

  「我喜歡小孩,小孩就是可愛!所有的小動物都可愛,小寶寶更加可愛!」出乎意外的,京生反而表現得比誰都高興也比誰都熱心。

  「我把這個小寶寶送給你們家,讓他姓余好嗎?」高秋月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徵求余太太的同意。

  自從看過楊校醫,得知阿月懷孕以後以後,余太太開始時有點緊張,只有余京生十分高興,余老師和老師娘看見阿月照常粗活細活都做,胃口也很正常,一點也不以為意,余家的大人也不知道如何反應,說實在的,阿月的肚子一直很平,完全沒有挺著大肚子的跡象,所以余太太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小京哥, 小寶寶姓余, 你說好不好?」阿月經常問京生。

  「好啊,當然可以姓余!」京生總是很熱心地回應。

  有一天早上,秋月突然覺得肚子痛。

  「怕不是陣痛了吧?京生,你趕快騎車到山下光彩街山下的新市場那邊,找那個叫許阿婆的助產婆,說我家阿月肚子開始痛,怕是要生了,請她趕緊上山來一趟。」余京生的媽媽余太太緊張極了。

  京生被媽媽一催,火速騎上腳踏車,順著山勢向山下一溜煙去了。

  「許阿婆,我家阿月要生了,媽媽請你趕快上山一趟。」京生緊緊張張地下了自行車,站在許阿婆家的院子外面提高了聲音大聲喊道。

  「余家小後生,莫要緊張,我昨天還在門外的小菜場上看見你家阿月在買菜,她的肚子這麼扁平,又是頭胎,哪裡一開始陣痛就馬上生出來的,到底是今晚,還是明天還說不準哪。」屋內傳出許阿婆慢斯調理的聲音。

  「可是,阿月說肚子痛,。」

  「你先回去罷,要你媽媽余太太放心。你們先把煤球爐子的火顧好,找一個裝滿了自來水的大鐵鍋燒熱水,能找一些乾淨的破布更好。我的女兒許秀美會開機車帶著我和我的助產藥箱上山的,你先走,我們隨後就來。」

  一直等到吃過晚飯,天已經快黑了,許阿婆的女兒許秀美才用摩托機車載了老媽媽到三仔頂44號。

  果然不出老阿婆的預料,余媽媽正扶著阿月在半黑的院子裡走動, 羊水還没有破。

  京生已經被煤球爐燻得滿臉通紅,連余老師也都已經把煮開水的大鍋的鍋蓋掀開來看, 又盖上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余媽媽看見許阿婆和她的助手秀美到了,連忙叫京生拿出瓜子、花生以及汽水來招待許家母女。

  直到第二天清晨,由阿月住的玄關裡傳出嬰兒呱呱的哭聲,不久,許阿婆由裡面抱出一個渾身用乾淨布包著的紅彤彤的嬰兒, 看著外面着急等待的余家人, 她不放心地問道: 「啊,你們外省人不在乎小囡仔是男是女罷?」

  「我們不在乎,是男是女都一樣可愛!」余太太搶著回答。

  「都一樣!」余老師也笑著點頭同意。

  許阿婆聼了余老師和師母的回答,臉色突然生出笑容, 大聲嚷道;「是一個很健康的小女囡仔啊!」

  「既然這個小寶寶是在台灣出生的,我們暫時就叫她愛台好了, 將來我們回大陸就知道愛台是在我們暫住台灣時出生的小寶貝。」余老師笑嘻嘻地說。

  「我可以抱抱小愛台嗎?」京生問道。

  「那你的要小心把頭托住喔!」許秀美對京生說。

  「哇,小寶寶脖子這麼軟,身體也這麼軟。」京生緊張得一直儍笑,。

  「哇,小寶寶有點醜耶!」京生對小寶寶仔細詳端了很久突然喊道,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初生寶寶。

  「哪裡醜?哪裡醜?」許秀美連忙問道。

  「是嗎?你也覺得她醜嗎?」阿月更是緊張。

  「看,皮這麼皺,臉色這麼紅。」京生喃喃地說道。

  「哇,小寶寶竟然如此醜!」本來就不想要小寶寶的阿月躺在床上, 臉色愈來愈陰暗, 她也是第一次見到初生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