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嘉義市山仔頂44號宿舍
學校配給余老師家的宿舍,是一棟三面圍著七里香籬笆、後有竹林的日式房子,綠色的灌木保護著院內房屋的隱私,白色的花朵散發著濃郁的花香。董組長站在大路上,由院外拉起門邊的活勳竹片門柵,推開竹製的籬笆門,進入院子裡,裡面是一幢日式的房子,被兩棵比房子還高的牛油果樹的樹蔭覆蓋著,院子後面有一排高聳不見林頂的刺竹竹林, 亜熱帶的微風吹動著又大又長的竹葉,發出沙沙的低吟。
「哇,這個院子好大!種了這麼多樹木之外還有這麼大的空地!」余師母嘆道。
董組長把鑰匙交給余師母,說道:「這裡一共有四家日式宿舍,你們隔院裡住的是教國文的王老師家,正對面是教公民的國大代表李老師家,斜對面有收音機大聲播放著國語廣播劇的是蔡永福里長的房子。」
「董組長,這附近有郵局嗎?」余老師問董組長。
「有啊!余老師,我們這邊的東門郵局在東門噴水池附近,走過去很遠,不過山仔頂的山腳下就有一個郵局代辦處,你可以到那裡去買信封、郵票甚至可以寄掛號信。」
董組長指揮着工友將擔子挑進屋子裡, 安裝好竹製書架, 再將學校替余老師領來的的配給物品放到師母指定的地方,就帶著工友離去了。
余幸福現在有了地址,第一件事就是寫了一封信到台南工學院張教授家的宿舍地址,告訴張松柏教授他們余家的新地址:嘉義市山仔頂44號, 說他們等安定好住家之後,一定會抽空去台南訪問張教授家,希望兩家不要斷了聯繫。
信件寄出之後,等了好一陣子也沒有收到回信。
余幸福就寄出了第二封信,也是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奇怪,又是兩個月過去了怎麼還是沒有消息呢?」余幸福告訴太太陳秀山。
「不如掛號寄到他們土木系的辦公室裡,看看有什麼反應。」余師母建議。
果然,寄到土木系的掛號信被退回來了,信封外面用大字寫的:張教授已經出國,尚沒有新地址。
茫茫大世界中,如何尋找沒有新地址的張教授全家呢?
余家早已開始了的新日子。
早上,爸爸到學校去上課以前,留下了一疊考卷和幾本小學教科書給京生,拍拍兒子的頭,鼓勵地說道:「京兒,你雖沒有小學畢業證書,不過也不要緊,咱們可以用同等學歷的資格参入學考試考上備取,只要有實力, 一切不用愁。這是歷屆省立嘉義中學初中入學考試的考題,你在家中試著做做看,鍛鍊鍛鍊自己。回答試題時切記不要看書,咱們先試試模擬考試,若是實在不會才可以翻看這幾本小學教課書作為參考。」
爸爸說完,就到學校去上課去了。爸爸對兒子充滿了希望和鼓勵。
爸爸走後,京生坐在用稻草席拼成的日式塌塌米上,面對著日式矮書桌,右手拿了媽媽替他削好的鉛筆,预備開始填寫爸爸交給他的模擬入學試題。
「京兒,媽媽出去買菜,從這裡到東門市場來回要壹個多小時,所以我得要兩小時左右才會回家,廚房的食櫃裡,有一碗我給你做的榨菜肉絲麵,你做完爸爸給你的考卷後,若覺得肚子餓,可以把麵吃了。」媽媽說完,提着菜籃,出門買菜去了。
京生見爸爸媽媽都出門去了,就細看爸爸給他的考試卷,不知何故,好像一題也不會。翻了一下爸爸留下的幾本小學教課書,還是不會。這孩子不免有點沮喪, 因而覺得十分困倦, 就把尚未動工的考卷推向一邊, 打算伏在案上, 先打一下瞌睡再說。
余京生才將雙肘伏在書桌上面時,好像聽見院子前面竹製那籬笆門柵發出了輕微的響聲。
「是誰?有人進來嗎?」京生揚聲問道,沒有回音。
京生走到屋外,站在院子裡看了一看,發現竹籬笆門關得好好的,門上的活動竹片門柵也仍然扣得緊緊的,他又走到竹籬笆院子門前,向院子門外張望了一下,並不見外面大路上有任何行人,就想起來媽媽說過食櫃裡有一碗榨菜肉絲麵,不如先吃麵算了。
回到屋內, 他走向廚房裡面裝食物的食櫃。
「救命喔,我快被打死囉!」京生正伸出手來拉開食物櫃的門,就聽見有個壓低的聲音在呼喊。
他轉轉頭一看,原來在食櫃旁邊的牆角躲著一個又瘦又小衣衫破舊的小女孩。
「妳是誰?什麼時候進到我家來的?」京生奇怪地問這小女孩。
「我叫蔡春花,是你們斜對面山仔頂41號里長蔡永福家的童養媳,我早上吃完早餐洗碗的時候打破了一個大碗公,我的婆婆就把我往死裏打…。」這女孩滿臉鼻涕和眼淚,哭哭啼啼地說。
「蔡春花,你死到哪裡去了?今天不把你的皮剝了才怪呢!」一個惡狠狠的聲音由余家院子中傳到屋中來了。
「不得了了呀,我婆婆已經進到你家院子裡了,讓我躲一下吧!」這女孩驚慌地向京生緊急求救。
「妳跟我來吧!」京生心生一計,把這女孩引到爸爸媽媽的臥室中,推開房間放衣服的壁櫥的門,讓那女孩躲了進去。
京生關緊了爸爸媽媽臥室內壁櫥的門後,快步由爸媽的臥房內走到院子裡。果然看見斜對門山仔頂41號蔡永福里長的太太里長娘手中拿了一把捆得緊緊的細竹枝,正在院子裡四處張望尋找,好像廣播劇裡恐佈故事中的情境一般。
「蔡媽媽,我爸媽都不在家,妳要找誰?」京生假作不知,故意張大了他濃眉下溫和的黑眼睛向這位兇狠的老太太問道。
「我明明看見這賤丫頭向你們這邊跑過來!」里長太太看見小京生迎上前來,也就特别大聲地說道。
「蔡媽媽,我家真的沒有藏著什麼人,也沒有看見你家蔡春花!」余家的長子余京生無辜地說道, 他似乎只有在書本方面不如以前聰明, 日常生活方面并不完全笨拙。
「不在你家,哼,待會我找到了她,不把她打死才怪!」里長娘蔡媽媽惡狠狠地提著細竹枝把,出了余家院子到別處去尋找了。
余京生見惡狠狠的蔡媽媽怒氣沖沖地走遠了,就轉身回父母的臥室拉開櫥櫃的門把蔡春花由櫥櫃中放了出來。
「好啦,你婆婆走了,你也可以走啦!」京生想起來廚房食櫃中的那碗榨菜肉絲麵,就走過去把它拿出來端到廚房的飯桌上。
「哇!你有一碗湯麵!」蔡春花站在飯桌邊看著桌子上的尚有微溫的湯麵,對京生說道。
「這叫榨菜肉絲麵。」京生不等春花說話,由飯桌上的竹製筷桶中抽出一雙竹製筷子,自己逕自用筷子把麵條送進自己口中,大口地吞麵, 呼呼地喝湯。
「妳是不是也想吃一點?」他看見春花雙眼盯著麵條,就把麵碗推到春花面前,把筷子地遞給春花。
「這麵煮的真香,呀,裡面還有肉絲!」春花接過筷子一面吃麵一面喊道。
余家媽媽提了滿滿一籃的菜蔬和一小塊五花肉,由菜場回到家中的時候,京生和春花正在吃最後的一口麵。
「京兒,你的新朋友是誰?」余媽媽一面把新買的菜由菜藍中一一取出來,一面問兒子。
「媽,他叫蔡春花,是斜對門蔡家的童養媳。」
「哦,我知道了, 妳是斜對面蔡永福里長家的。妳家有一架特大的收音機, 天天向里民大聲地播放國語廣播話劇!」余媽媽點頭說道。
「余媽媽,我做你家的童養媳好嗎?將來嫁給你家的余京生好嗎?」春花滿懷希望的問余媽媽。
「要嫁給我家京生?」余媽媽嚇了一跳。
「我這童養媳在蔡家將來是要嫁給他家兇悪的兒子的,我今年才16歲,兇悪的他已經20歲了,我們倆從小就不好,年齡“差距”太大,思想有“代溝”。」這些一定是蔡春花在收音機的廣播劇中聽到的國語詞彙。
「我喜歡你家京生,他不但相貌英俊,性情還特別溫和。」沒想到這小姑娘真的是人小鬼大,而且思想顯然受到了收音機中的廣播劇很大的影響;「余媽媽,妳將來做我的婆婆好嗎?」
「做妳的婆婆?」余媽媽笑了起來。
「我現在的婆婆會“虐待”我。我從收音機中的話劇中聽到,若是婆婆對童養媳不好,就叫做“虐待”。」春花褪下自己單薄的衣衫,把滿佈著青紫傷痕的上身給余媽媽看。
「余京生,你去把家裡的紅藥水拿來,我給春花的傷口消一下毒,然後我親自送春花回家。」余媽媽安慰春花。
「妳離開後, 我婆婆還會打我的!」聼余媽媽說要親自送自己回家, 春花心中仍然不很放心。
果然,替春花傷口塗完紅藥水後,余媽媽親自把春花送回斜對門的蔡里長家。
蔡里長太太看見余媽媽親自帶了春花回家,非常客氣。
「春花,快進去倒杯茶給余先生娘喝!」
「里長娘,妳知道什麼人虐待你家春花嗎?可以到派出所去報告啊!因為中華民國的法律規定人人平等,虐待童養媳是犯法的,要關進監牢裡去的!」余先生娘恐嚇春花的婆婆說。
「是,余先生娘!婆婆不可以“虐待”童養媳,虐待童養媳是犯法的!」蔡里長太太非常心虛, 因為她自己也是一名廣播劇迷。
「春花小姑娘,妳也要放聰明一點,手脚更加乖巧一些,多多看一下大人眼色,不要亂招惹大人生氣,自找沒趣。」在離開蔡家時,余先生娘還一再苦口婆心的勸告童養媳蔡春花。
余媽媽回到家中,爸爸正在查看他早上出門以前交給兒子的模擬考題。
「秀山,妳看這模擬考卷,一個字也没有寫…。」爸爸告訴媽媽。
「哦,他大概因為被蔡里長家的童養媳到我們家來的事情耽誤了,京生,你現在開始寫還來得及。」媽媽說道。
余京生只得又坐回榻榻米上的矮書桌前面,重新抓起鉛筆,面對著那一些模擬考卷。
余媽媽就把今早斜對面童養媳蔡春花來訪的事情告訴爸爸。
之後,余媽媽又告訴爸爸一些她今天在菜市場發現的現狀:「看,通貨膨脹這麼厲害,帶出去的錢根本不值錢,不是說台灣是一個美麗的寶島嗎?香蕉、鳳梨隨便吃嗎?我今天到市場上打算去買一點香蕉和鳳梨給兒子吃,哪裡知道什麼都貴得離譜,哪裡買得起!不是說台灣米飯也特別香嗎?我們公教人員配給米是在來米,而且, 還得混了紅薯干!」
「你說通貨膨脹嗎?這也是有原因的!」爸爸解釋道:「日據時代,台銀承購了巨額的日本公債,埋下通膨壓力的種子,國共內戰,又把台灣生產的物資運到大陸去接濟國民政府的戰爭,目前我們這些由大陸大量移入台灣的外省人士,加大了物資的供不應求,台銀只得大量發行貨幣, 更加助長了通貨膨脹。」數學老師余幸福一五一十地向他老婆分析台灣當時的通膨窘境。
「事實也是如此,只要到市場上去做一場採買, 立刻就看出來了!」余先生娘同意。
「好在國民政府從中國運來大量的黃金,在6月15號改發行新台幣,以黃金當作新台幣發行準備金,而且限定發行量不得超過五億元,這些辦法可能會解救一下目前的通膨危機。」余老師說。余媽媽聽了一直點頭,同意丈夫余幸福的說法。
有一點他們沒有注意到,或者是注意到而不怎麼在意;那就是當時寶島上沒有什麼摩托車、汽車的排氣,所以沒有什麼空氣污染。
話說余家爸爸、媽媽在講話的時候,兩人都發現他們的兒子余京生不但沒有在模擬試卷上寫出一個字,而他整個人已經躺在榻榻米上睡著,鉛筆早就掉在一旁了。
「看,這小子,教他練習模擬考試的試題,怎麼反而睡著了呢?」爸爸對媽媽說。
「反正是模擬,下次再考好了。」余媽媽護短妥協了。
余媽媽帶兒子余京生到省嘉中衛生室去看楊校醫。
「可不可能在船上發生意外的時候,大腦受了創傷?」余媽媽陳秀山問。
「余師母不要担心, 妳看他長得這麼討人喜歡…,咱們做一個全身身體檢查好了。」楊醫師說。那時候,還沒有MRI的大腦透視機,所以就是檢查也發現不了什麼。
「妳看這孩子這麼健康,檢查的結果認定他特別健康和正常,所以我們不必為他的將來發愁。」楊校醫說。
「考不上省立初中怎麼辦呢?」余媽媽憂心重重。
「怕什麼!本市還有縣立初中,以及很多職業學校呢!」楊醫師一點也不擔心,反而一直十分樂觀地鼓勵着。
後來,余京生的省中初中入學考試雖然沒有被錄取,余家爸爸媽媽決定把他送到嘉義市東門噴水池邊的民族國小,再多讀一年六年級。
1949年,13歲的余京生進入嘉義民族國民小學,重讀六年級,他自己一點不以為意,高高興興地每天帶着鋁製便當盒,穿著便宜的塑膠鞋,背著書包,領着鄰居李家的大毛和小毛來回各卅分鐘又說又笑地走路上學, 後來, 連王家的姐妹們也参加了他們快樂上下學的行列。
因為當時李、余两家都是跟了政府撤退到台灣的智識分子,入臺時已錯過“二二八”當地人與外來者的衝突事件,所以大部分的當地人對他們態度還不錯,加以京生性情隨和,做事也很努力,雖然學科成績平平,仍然被選做班上的服務股長,常常領了值班的同學幫助清潔股長擦黑板、灑水和掃地,和同學相處得也很好,每天嘻嘻哈哈地重過小學生生活。
有一次,京生又笑嘻嘻把自己的考卷拿給媽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