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冲冲跑到爱多亚路,赤条条滚回渔阳里,阿土生重新陷入了人生的严冬。
经这一番折腾,大洋钿已花得一块不剩。漫说是过大年,就连本月月底的房租也成了天大的难题,就算把身上长衫和皮鞋全当了也不够。
无流可节,唯有开源。要想不困马路过年,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寻到营生。
像进监牢前一样,继续拉黄包车么?
十二条大黄鱼刚刚经他之手得而复失,有了这番经历,再要阿土生去做苦力,心理落差实在太大,他一时间接受不了。
要不然,姑且去投靠桂银堂姐,先在郑公馆混过了年再说?
可这种寄人篱下的年又岂能好过?他姐夫贾先生还是不免要安排他个差使吧?比方讲,汽车夫学徒?到来头还是要做堂姐姐夫的奴才,郑公馆奴才的奴才。这种坏头一开,自己还能有啥前途?
与其做这种没一点名分的奴才雇工人,倒不如老老实实受人之雇,做个技术工人,就像初到大上海的辰光那样。彼时把自己从印刷所开除,不让自己好好做工的人是诸新云。如今他已经抬了老三,那是不是讲……
抱着碰运道的心态,阿土生再次去了那爿弄堂印刷所。眼见生意还在做,工友少了几个,工头倒还是老面孔。故友重逢,工头同志又惊又喜,在得知阿土生不用回家过年后,当即把他收了下来,补了春节前夕的用工荒。
阿土生再度做起了月薪廿几块的排字工,一个礼拜六天,每天十个钟头,扒字排版打样校改……
由于无家室之累,工余时间阿土生无事可做。穷极无聊之下,他索性把剩余精力投到了所里的“政治学习”当中,很快就成了全所最积极,最要求进步的党员同志。
学革命理论、学革命历史、学革命口号之余,他还学会了一首革命歌曲,就是金定一唱的那首“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拼命做最后一次战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莫要道我们一钱不值,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起来!起来!起来!总不禁让他回想起在老家的最后一个夜晚,抄铁府,打铁家人,干铁少奶奶,娘额皮,真是带劲极了!
唯一让阿土生有些不以为然的,是这首歌的最后一个词——“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中的“主人”。
“起来”、“战争”、“打个落花流水”全是极好的,可为啥要做“主人”呢?
做天下的主人真有那么好吗?
铁家和金家不就是为了要做虎丁镇的主人,最后双双做得家破人亡了吗?
要是主人真值得做,大上海那么多的大老板、大官僚为啥道理不愿意做?为啥没几个人敢宣称自己是大上海、是中华民国的主人?
漫说这些中国人,就算是帝国主义,不照样也不情愿在中国当家作主么?英、法、美、日,哪一家不比中国厉害十倍百倍?可又有哪一家肯把中国人收作自家的家奴,给他们一个名分,对他们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负全责?还不是只有租界,只有华洋合作,只有会审公堂?
扯太远没意思,就讲自己所属的这个P党,听说不照样是罗宋出铜钿一手养起来的么?可罗宋人有承认过吗?他们敢公开当这个太上皇么?还不是只能偷偷摸摸地发一些“革命指示”跟“革命建议”?明面上还不是跟中国P党称兄道弟?就像已经吃了卫生丸的金定一从前跟他阿土生做的真主仆假兄弟一样。
世道变了。做主人眼看是越来越不划算了,权利越来越小,责任越来越大。与其做主人,倒还不如好好做个仆人,像桂银夫妇在郑公馆一样,顶着仆人的名分,享受主人的权利,既实惠又安全。讲穿了就是:好处全由自己享,责任全由挂名主人来负,做一个主人式的仆人。
诸新云是很好的反面教材。他弄铜钿的本事确实够大,可就是弄不清名分,弄得主仆不像主仆,平等不像平等,手下人不服他,嫉恨他,直到把他本人弄进鬼门关。要是此君能富而不骄,礼贤下士,时不时把自己扮成个仆人,又怎会落到这般下场?
不过诸有句话讲得不错:“P党同志只有先解放全人类,才能真正解放自己。”既然世上还有那么多受苦的人,身为P党党员,又怎么能先解放自己呢?当然不能解放,当然是应该好好做个仆人。哪怕有一天全人类真的解放了,P党同志也不一定要解放自己,继续安安稳稳、实实惠惠地当个“主人式的仆人”不也蛮好的么?
反正,阿土生本人是极不愿意被解放的。他发自本心地觉得,那首“起来”之歌的最后一句不应是“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而该是“我们要做天下的仆人”:
奴隶们起来起来!
莫要道我们一钱不值,
我们要做天下的仆人!
做好了天下的仆人,全天下的铜钿不照样是你的了么?有“主人”当挡箭牌,铜钿拿了还不手烫,多好啊!
在这番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修炼下,阿土生内通外达,精诚所至,不意间再度叫他感动了上苍。
这天清早,阿土生一到印刷所,正要撸起袖子开工,却被工头同志拦了下来:
“阿土生,真没看出来,你小子道行不浅啊!不声不响就跟两位大领导攀上了交情。”
两位大领导?这是哪跟哪?
“你不是向组织汇报,去年年底在捕房里厢蹲了一个礼拜么?你忘啦,跟你一道坐牢的不还有两个人么?”
那两个违警犯?在案子上指点过他的,那两个穿得挺体面的家伙?
“你晓不晓得?这两位可是省委的大领导,在中央里头也有两把交椅!他们老早就放出来了,听说你在这里做事,特谓关照下来,讲你是他们的患难之交,革命意志坚定,要我们好好培养你。你小子额角头真是撞到了天花板!”
患难之交?还革命意志坚定?阿土生既惭愧又好笑:娘额皮,自己不就是帮这两人倒了一个礼拜的马桶么?
工头同志可不管那么多,当天就升阿土生做了副工头,月薪涨到四十块。不止如此,半月后阿土生又被升为印刷所的党支部副书记,每月加领生活津贴四十块。
副工头兼副书记做了不到两个月,参加了两趟省委组织的进修班后,阿土生又被委以新的重任——O县党委临时书记。省委上级命他返回O县虎丁镇,利用与当地豪绅金家的关系,秘密发展党员,团结革命群众,重建在一年前农运中元气大伤的O县党组织,并在时机成熟的未来发动新一轮的农运,把土地革命进行到底!
尽管舍不大得都市的繁华,但看在一百块书记月薪的份上,且又确实是思乡心切,阿土生终究是服从了组织决议,勉为其难地出发了。
别了,大上海!
别了,法租界!
别了,渔阳里!
别了,桂银阿姐!
别了,被丢在济良所里的金定贞……别开玩笑了!金家已经报销了一个大少爷,要是连这最后一个正牌继承人也弄丢了,身为家奴,他阿土生还凭什么重返金家门?
因此,临行前,阿土生把金定贞从济良所里领了出来,以后者兄弟的名义。经过这段时间的封闭式女工训练,主要是手工制作洋娃娃——就是最初诸新云送给她的那种,金大小姐乖多了,老实多了,昔日娇骄二气一扫而空,简直像个教堂里出来的小嬷嬷。本来还想着用诸新云的遗法收作伊一下,帮伊做几趟电疗,现在看来似已无必要。不如节省时间,早日出发。
带着金修女和上级特别派给他两位武装同志——和四大金刚一样受过特别训练,身经百战,以一敌十的“花大虫”和“黑铁塔”,阿土生信心满满地踏上了归途。
小火轮乘风破浪,载着他渡过黄浦江,再度踏上了O县的土地。
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O县,虎丁镇,亲爱的故乡,我阿土生打回来了!
以金定贞为敲门砖,他毫不费力地得到了金夫人的谅解乃至感激,顺顺当当二进金家门。金老爷死后,家族的重担落到了金夫人一人肩上,她既要持家治产,又要对付亡夫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兄弟侄儿。她急需帮手,急需一个知心、能干、强硬的男性帮手。阿土生回来得恰是辰光。
靠着明里暗里软硬兼施的各种操作,阿土生在金家步步高升。他先是当了镇上金记粮铺的掌柜,没多久又顶替了“疑似酒后不慎落水身亡”的总账房先生。半年后,老管家告老请辞,阿土生正式被女主人委任为金家新任大管家,各房上下无人敢有异议。少年时代的理想终于实现了,也算不负桂银堂姐的一番厚望。
墙内平步青云的同时,阿土生在墙外同样混得风生水起。效法已故金定一,以金家的长工、佃农为班底,阿土生迅速重建了O县的P党组织。张阿旺回来了,李阿苗也钻了出来,这对大拉苏头子真活络,居然逃过了一年前的清乡。他俩成了新县委中阿土生的左膀右臂。
“土生书记,没啥好多讲,从今往后,我伲兄弟就是侬的人了!”拜领过五块大洋其实是暗中打了对折的党员月薪,张阿旺连连点头哈腰,简直恨不得下跪。
“侬是大老板,大长官,侬往哪里指,我伲就往哪里打,不敢有二话。”李阿苗一双斜白眼一只盯着洋钱,一只瞄着阿土生的左右护法——荷枪实弹的花大虫与黑铁塔。
“哈哈,你们这是啥话?啥书记、长官,还老板?”独坐在太师椅上,阿土生的表情和气极了,出了奇地平易近人,“大家全是‘工’农出身,全是兄弟道里。我伲闹革命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广大劳苦群众?上级教导我伲,要全心全意为“工”农服务,做革命群众的仆人。升官发财的思想是不应该有的。你们年纪比我大两岁,从今天起,请你们要么叫我土生兄弟,要不然,就叫我土生同志。来来,现在就叫一声我听听,同志——”
“是是,同志侬讲得太对了!”张阿旺道。
“土生同志,有侬当这个大管家,我伲工农是再放心不过了。”李阿苗道。
就这样,阿土生不仅当了金氏家族的大管家,还做起了O县劳苦大众的大管家,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双料公仆。
实际上,他对自己公仆生涯的规划还不止于此。
眼下虽暂时坐稳了公仆的位子,可上级弄不好哪天心血来潮,逼他搞土地革命搞暴动,就像当初逼金定一和诸新云那样,到时该怎么办?虎丁镇反正还没修好,再烧上一回也不大可惜。怕的是国民党派大兵来剿,这一剿一通缉,自己这个金家管家、O县公仆不全都没得做了么?岂不又要流亡上海了么?
再要流亡可就不同以往了。经上次暴动的浩劫,虎丁镇至今一蹶不振,市面长期萧条,看不到完全复原的希望。各大家族的财产均大幅缩水,金家的一千亩早已变卖过半,佟家的十来家店铺只剩下了一个零头,就连朝中有人的铁家也大有青黄不接之势。如今要再搞一趟暴动,再剪一波土豪劣绅的羊毛,还真没把握能剪下来多少。要想有去年诸新云的收成简直是痴人说梦。到辰光就算逃过了黄浦江,怕也只能做个租界瘪三。
好在阿土生有先见之明,早在大上海留了一手。在离开浦西前,他其实是去了一趟郑公馆,向他堂姐和姐夫拜了别。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他送了桂银一件上等旗袍料子,送了贾先生一大盒古巴进口烟丝。桂银感动极了,当场落了泪。贾先生虽面有些疑色,却也不禁对他露了三分青眼。有了这段伏笔,就算有朝一日在O县待不下去了,也大可以先去投靠堂姐姐夫,托他们的关系寻一份体面职业过渡一下。至少绝不至步金定一的后尘。
叫他倒马桶可以,可啥人要想把烂污倒在他阿土生头上,哼哼,怕也没那么容易。
何况,公仆在农村做得,在城市同样做得。在农村是为长工佃农服务,在城市是为无产劳工服务。有了这一年多的历练,阿土生自信可以进退自如,无论在何种环境中,都能将革命进行到底,将公仆事业进行到底。前途虽不无坎坷,但心眼已开,照见远景一片光明。
眼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这个大管家还缺个管家婆。
大上海一年混下来,阿土生眼界早非昔日可比。
铁少奶奶或佟小姐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虽说放在O县也算个美人胚子,但哪能和大上海的摩登美人比?至少差了一条横马路。更不用讲,这女人出奇地软弱,不讲信义,表面像个贤妻良母,其实并不怎么守妇道,骨子里怕是个万人骑的扫把星。铁三少爷不就被伊克死了么?听风声,最近铁佟二家是想帮这扫把星寻个下家,把伊礼送出门,听说开价很平民阶级,算是盎三大甩卖。娘额皮,就算再便宜,这种女人阿土生也不要,他可不想当铁四少爷。
至于他名义上的第二个女人金家大小姐定贞么,就更不要开玩笑了。就凭伊这小鸡崽卖相,面孔比不上铁少奶奶,身段更是差了一大截,也就皮肤还算白嫩。像伊这种没脑子的十三点花痴,就算一钿不要白送给他,阿土生还嫌养着浪费粮食,摆着浪费地方。何况他如今在金家门的地位如日中天,根本无须靠亲上加亲来巩固。
不过话讲回来,金家门的小姐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转眼之间,二姨太的女儿定娴也快初中毕业了,伊的面孔身段全比伊阿姐强,难得人还聪明乖巧,为人处事有分寸,家里上上下下几乎没一个讲伊不好的。在金定娴身上,阿土生隐约看到了几分当年桂银的影子。要是能跟伊搞好关系,增进感情,等伊年纪一到讨过来,讲不定还真是个好家主婆……
还有三姨太的女儿定惠,眼看伊也到了豆蔻年华。在金家三姐妹当中,就数伊卖相最好,一张瓜子小面孔真叫标致,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身段的发育几乎赶上了伊二姐,手脚不胖不瘦,修长漂亮,一对奶奶又尖又挺,好像两只小石榴,小屁股也是又圆又弹。再好好长上两年,超过佟小姐是板上钉钉的事体。嘿嘿,到辰光讨伊做个小……
其实也不用等到啥辰光,两块肥肉摆在嘴边,只要兴致好,自己随时都能下口。
对,晚不如早。
上级的暴动令指不准啥辰光就会下来,一旦被迫起事,遭到通缉,那么,流亡大上海的辰光还能多带上一两个伴,既实惠又安全。孵在石库门里不就一点不空虚,一点也不寂寞了么?
做仆人做到这境界,娘额老皮,真不枉这一世了……
——完?——
按:本作为系列小说《钟少德秘案录》第十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