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就记到这里为止吧——”
吩咐身边助手的同时,钟探长把还剩两分的雪茄揿在了烟灰缸里,并没揿灭,眼看烟灰中还藏着点点火星……
“阿土生,你是不是很奇怪,”他微微一笑道,“从头到底我也没问你一桩事体——关于电阻的事体?”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同一副电疗器,在你和金定一身上用了百来次,一点事也没。用在诸新云身上只有一百零一次,为啥道理就偏偏把他电死了呢?”
好在阿土生早有准备,卵蛋紧缩的同时,对策已经到了喉咙口。
“当然,电疗器我们全面检查过了。电流之所以能大到在几秒钟内把一个成年人电死,是因为插头后面的电阻已经严重老化,完全失效了,”却见对手好心为他节省了口舌,“但奇怪的是,早不失效,晚不失效,为啥偏偏在电诸新云的辰光失效呢?这会不会太巧了一点?”
“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吧。”尽管底气并不十分之足,阿土生只能道出了最终结论。
“因果报应?呵呵……”钟探长耸了耸鹰钩鼻子,“好像也有点道理。不过,就算是因果报应,因是诸新云这个人种的,果是不是也需要有人来报给他?所以我总有点怀疑,在这个案子当中,金定一会不会还有个帮凶?这个帮凶弄不好是算准了金会用电疗器对付诸新云,所以预先在电疗器上动了手脚?最初他也许只是想把电阻拆掉,但转念一想,要是被我们发觉电阻不见了反而不好。所以他脑筋多转了个弯,最后是用一副坏掉的废电阻替换了本来的好电阻,伪造出电阻自然用坏的假象。哈哈,要是真有这么个帮凶,这小赤佬倒有几分小聪明……”
无可否认,全被对方说准了。但就算对方识破了他的杀人手段,又能把他阿土生怎么样呢?原装电阻一拆下来就被他丢进了下水道,早就被冲进了黄浦江。如今死无对证,有诸新云金定一两条大鱼在手,对方何至于和他一条小猫鱼过不去?难不成,还真要对他刑讯逼供?
“……这个帮凶,哦不,该称他为幕后真凶才对。假使真有这么一个真凶,他不但懂得借刀杀人,还懂得毁灭罪证,换下来那副电阻估计是被他销毁了。不过,兴许是头一趟杀人,资格毕竟还嫩,千算万算,可惜他还是漏算了一步——在调包电阻的过程当中,废电阻上留下了他这个人的指纹。”
卵蛋一阵猛抽,阿土生如遭无电阻电击,差点被激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哦,阿土生你是不是没听说过指纹?这么跟你讲吧,”对方冲他张开一双鹰爪般的大手,“指纹就是手印,就是进来的辰光我们让你揿的物事——”
虽是大冬天,阿土生的冷汗一阵盖过一阵,背脊、额头、屁股、卵蛋转眼间全湿了……
“咦?阿土生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钟探长扭头问助手道,“小赵,是不是我们热水汀开太高了?”
“我觉得正好。”小赵面无表情道。
“哦,那大概是咖啡吃多了吧。有的人就是咖啡因过敏,特别是乡下人。阿土生,早晓得就不请你吃咖啡了,哈哈哈哈哈……”钟探长笑得得意极了,活像一只踩着死老鼠的猫头鹰。
好在所有这些只是假想,用钟探长的话来讲,只是“讲讲白相相”。在精神上把阿土生剥得赤膊赤卵之后,钟探长并未要他签字画押,甚至都没套他口供,而是轻轻松松放他过了关,叫赵探员把他送回了拘留所。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在坐牢吃官司这件事上,阿土生确实是没经验,是乡下人,这点他认。所以有必要虚心学习,不懂就问。
三人行必有我师,眼看和他同监的两个犯人就像是有些道行。两人是一起进来的,犯的是违警轻罪,穿得挺体面,一点不慌不张,时而谈笑风生,时而闭目打坐,早上还会练上两手太极,由不得阿土生不肃然起敬。在帮两人义务倒了三天马桶后,见两人好像挺看得起自己,阿土生不禁向他们求起教来。
“小兄弟,听你这口气,到法租界也有段光景了吧?你真没听说过钟少德这个人吗?”
原来,一秒钟毙掉黄腊肉,主审渔阳里案的那个钟探长本名钟少德,在法租界素有神探之名,还号称法租界第一快枪手。此人年纪还不满三十,生平最喜欢的物事有两样,一是女人,二是铜钿。
阿土生进一步问起了案子的事。
“案子关键要看怎么定性,究竟是当政治案来办,还是当刑事案来办,这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
据两位老师的推敲,渔阳里杀人案的办理内幕很可能是这样的:
首先,无论金定一是否杀诸新云的凶手,他都是国民党政府跨界通缉的重犯,到头来都会被巡捕房移交给华界警局,都逃不脱死刑。
差别在于,如果金被定为凶手,他的身份就是刑事犯,就将由钟少德的刑警部移交给华界。华界为金开出的一千块悬赏就会落到钟少德和众刑警手中。
反之,要是金不被定为杀诸的凶手,刑警部就只能将他作为政治犯转让给捕房政治部,再由政治部移交给华界。这样一千块赏金即便不全归政治部所有,他们至少也能拿大头。
综上,虽同为法帝国主义豢养的探狗,刑警和政治警察之间其实是隐藏着内部矛盾的。看在铜钿份上,最符合刑警部利益的做法恐怕就是——定金定一的杀人罪,从而一家吃独食。
经这一番解析,阿土生大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
果然,不到一周,案子就有了处置结果:
一、金定一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
二、阿土生经查明无罪,作为证人出庭。
在会审公堂上,金定一出奇地平静,他独自揽下了全部罪责,几乎就没怎么提到阿土生。
临末,金大少爷既没喊口号,也没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默默看了他的义弟兼奴仆最后一眼,他便被一干青天白日警察押出公堂,塞进了通往鬼门关的囚车。
目送囚车远去,如释重负之余,阿土生不禁也生起了一股失落感,小半是为了金定一,至于剩下来的一大半,则是为了……
“阿土生,金定一有闲话留给你,”一身天青色制服,客串了半天法警的钟少德在一旁道,“应他的请求,我们已经把菊珍,哦,把金定贞从群玉坊捞出来了,人暂时摆在济良所里。金定一托我转告你,他想请你办最后一件事——条件允许的话,早点把他妹妹领出来,送她回O县老家。好了,闲话我传到了,你也自由了。”
效法将死的金定一和已死的诸新云,作为道别,钟少德最后也拍了拍他肩胛:
“阿土生,去寻点正经营生,好好做人——”
“记牢了,谢谢探长。”他向对手鞠了一躬。
好好做人,做个正经人,讲得真轻巧。
大凡人生在世,无外乎两桩大事,第一铜钿,第二名分。要是连顶顶起码的铜钿也没几只,还凭什么好好做人?凭什么做一个有名分的正经人?
因此,谨遵钟探长要他“好好做人”的教导,一被开释,阿土生立马寻起了铜钿。
渔阳里的警戒线已经撤除。趁里弄居民不注意,阿土生撬开了33号信箱。
还在。炽城银行的钥匙果然还在,有如一条脱水的小金鱼,正乖乖躺在箱底。
重获钥匙的阿土生并未第一时间赶往银行,而是先做了一番功课。靠着金定一留下来的最后几块大洋,他到成衣铺为自己挑了一件比起码货高一档的长衫,还买了人生中头一双皮鞋外带一只大号皮包。沐浴、理发、更衣完毕后,俨然一个公司小职员的他踏上了最终的征途。
到达爱多亚路炽城银行是出狱第三天的下午。
和传闻中一样,只认钥匙不认人,阿土生一亮出编号8183的镀金钥匙,银行职员立马就打开了一尺厚的大铁门,引他进了保管库。只见库中四壁密密麻麻嵌满了小保管箱,足有一两百口。
职员把阿土生引到了8183号保管箱前,将双方钥匙一并插入,箱门戛然开启——
里头只摆着一百零一件物事——一口不大不小的木匣子。
“陈先生,请自便——”
职员退了出去,和两名持枪保安一道守在库门口。
忍着双手的颤抖,阿土生把木匣子端了出来,匣子不仅很有些份量,而且并未上锁。
匣盖一打开,一道金光照亮了阿土生的眼睛,那是真正的金光,比钥匙上的镀金纯正成百上千倍的金光,从无数铜钿银洋中提炼升华出来的至高之光!
不,不,金光何止一道?二、三、四……十 、十一、十二,总共是十二道,匣子里装了整整十二条大黄鱼!一条一斤,整整十二斤的正牌赤足金!!
发了,彻底发了!即便老早在金家库房里,阿土生也从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金条。有了这笔价值数万大洋的财富,莫要讲下半辈子,就连下辈子的人生怕也不用愁了。好好做人,做个好人,哈哈!有这笔铜钿在手,还有啥人不好做呢?
极力忍住狂喜,阿土生把十二条鱼一条条装进了随身的大皮包,完了又把空匣子放回了保管箱。
合上皮包,他深吸一口气,唤来了职员:
“好了,请帮我锁一锁箱子。”
职员二话不说,立马照办。
成了!不过且慢——
“等等陈先生——”一出保管库,见他走得急,对方一把将他拦下,递上了一张开箱凭据,“麻烦签个字,这是本行的规定。”
不好!没想到还有这一关,诸新云的字迹他并未练过。
眼见银行大门口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红头阿三,硬闯肯定行不通,阿土生只得接过职员给他的纸笔。按着脑中稀薄的印象,他硬着头皮签下了新死人的化名:“陈雨”。
不想对方一把接过凭据,看也没仔细看就收进了抽屉。
“陈先生,有劳了,请问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说话间,职员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墙上的钟。五点还差五分。
“没了,谢谢!”阿土生一阵窃喜,掐在打烊前来真是太英明了!
“不客气,请你走好——”
从炽城银行全身而退,走在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爱多亚路上,虽然离春节尚有时日,阿土生却仿佛看到了春天:人生的严冬已经过去,时来运转,万物复苏。十二条大黄鱼宛如光辉灿烂的黄道,在祂们的轮流照射下,未来世界将永远是春天!春光明媚、春风得意、春意盎然,更不用讲春暖花开,百花园中任凭我阿土生采摘,红的、橙的、黄的、绿的、青的……青的?
转眼间,现实中一抹青色已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个男人的下巴,连同两颌全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大片青青的胡茬,天哪!竟是青胡茬?!
只见这个阴魂不散的杀手正站在前方四五十米处,双手叉腰,冷冰冰盯着阿土生,同样冰冷的还有他腰间半露出的一对驳壳枪。
阿土生慌忙掉转头,却不意退路早已被堵——一身旧棉长衫,好似白无常的白大模子不知何时已跟到了离他不过廿米的地方,见终于被发觉,竟还冲他阴阴一笑,算是打招呼么?
阿土生被笑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回礼?
哪能办?报警?十二根金条怎么办?不行!只有逃!
慌不择路间,阿土生一头钻进了最近的一条弄堂。
怎奈根本跑不快,一是身上多了十几斤分量,二是穿不惯脚上的皮鞋。纵然阿土生使出吃奶的力道连滚带爬,青、白二金刚还是越追越近。
他们一定早在银行附近守株待兔了,一定是冲金条来的!性命要紧,无奈何,只能学壁虎断尾。
阿土生当机立断,忍痛放弃了刚到手的春天,将十二斤春光委弃在了阴暗冰冷的水门汀上。借减重之势,他拐进了一条更小更阴暗的弄堂,岂料迎面就是一拳,打得他两眼一黑,翻倒在地。
眼冒金星间,只见眼门前的大汉魁梧如山,在夕阳余辉下,他额角头的一块红胎记宛如一颗红星,闪闪发亮。
青胡茬和白大模子已经追至,与红额角胜利会师。
青胡茬抽出双枪中的一支,顶住了阿土生脑袋。
白大模子打开皮包,当众点起了金条。
“呵呵,巧得很,一共是十二条。”他阴恻恻笑道。
“奶奶的,正好一人四条,”红额角也笑了出来,“省得伤了兄弟和气。”
达成一致后,三人齐齐将视线转向了阿土生。
“不、不是我……”阿土生拼命摇着手,“……诸、诸老板是被金定一……不是我……”
三大金刚对他的辩解毫无兴趣。
“狗杂种,闭上你的臭嘴——”青胡茬用枪戳了戳他脑袋,随即对白大模子道,“老二你来动手,动静小一点——”
白大模子阴阴一笑,手上已然多出一条麻绳。如变戏法般,眼睛一眨功夫,绳子就被他结成了一个绞圈。
完了,彻底完了,看不到明年的春天了。
阿土生万念俱灰,任由对方将绞圈套上了他脖子。
绳子一收紧,他整个人已被白大模子反背到背上。窒息的一瞬间,他感觉整个脑袋都快被扯下来了。视线模糊之际,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哈喽!不好意思——”身影在廿米开外的小弄堂口招呼道。
阿土生瞬间从白大模子背上滑落在地。
恢复视力的第一时间,他看清了来人——是钟少德。
只见法租界神探早已脱下警服,恢复了吕班路枪战那天的便衣行头:大风衣、宽礼帽、手上正端着银色勃朗宁,貌似就是打死黄腊肉的那支枪,但又不太一样,今天枪管上多了个黑色的玩意,好像一支雪茄烟。
幸存的三大金刚又惊又怒。
钟少德冲他们一笑:
“哪个先来?”
话音刚落,青胡茬率先应战,驳壳双枪左右开弓,齐齐单手开机——
“噗!”“噗!”“噗!”
然而先打响的却是钟少德,一连三枪,第一枪右臂,第二枪左臂,将青胡茬双枪击落,最后一枪正中其眉心。
“太慢。”法租界第一快枪手甩出一句差评。
白大模子赶紧跟进,只见他撩起长衫下摆,从大腿绑带上拔出一支小手枪,先开保险,再是上膛……
“噗!”
刚上完膛,白大模子眉心也多了个洞,紧跟青胡茬去了。
“你更慢。”对手的评价一点不给情面。
“操!!!老子跟你拼了——”一声暴喝,红额角竟从身后掏出一枚自制炸弹,一面猛冲出去,一面用另一只手拉起了引线……
“噗!”
不出三步,红额角血溅咽喉,仆倒在地,只见一手是半截引线,一手是炸弹外带另半截引线。原来,在命中他咽喉之前,这一枪先打断了正被他拉到一半的引线。
他对手特地小跑过来教训他:
“侬脑子坏脱啦?!学罗宋虚无党,搞肉弹恐怖,急着去投胎么?”
红额角大嘴一张一合,往外冒的只有血泡。
“folle batard!册那妈!”
骂完洋泾浜后,钟少德没忘记往人头上“噗”地补了一枪。
青白红黄,四大金刚,就此全体除名。
不用讲,阿土生早就看尿了,真尿了一地,连头颈上的绳圈也忘了解下来。
点完皮包里的十二条大黄鱼,钟少德长叹一口气,面色阴转多云,活像一个一连劳作数日,终获大丰收的老渔翁。
“没事了,阿土生,”青年老成的渔翁收起家什,对鱼饵展露出笑颜,“整个案子全部结束。这趟能顺利解决,你阿土生功不可没,非但帮我寻到了赃款,还引出了这三条漏网之鱼,让我有机会一网打尽。呵呵,把33号信箱的钥匙留给你果然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早了,先走一步。”钟少德提起皮包,扬长而去。
得知全部真相的阿土生继续呆若木鸡,对方明明把后背留给了他,他身边明明还摆着不止一支枪,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过去无论是在金家,还是在诸新云的淫威下,他都未曾像今天这般强烈地觉得:自己就是个奴隶,一个机关算尽、做死做活,到头来每一针每一线全是在帮别人做嫁衣的奴隶,一个全世界最戆最阿木林最阿曲死的狗奴才,娘额老皮!
走到小弄堂口,对方仿佛想起了什么,向他转过来半张面孔。
“还是那句闲话,阿土生,”宽礼帽下的鹰钩鼻尽得风流,“去寻点正经营生,好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