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生破天荒叫来一辆黄包车,以三角银洋的代价,把在印刷所死过去又活过来的金定一运回了渔阳里。
当天傍晚,诸新云就上到小阁楼来探望,同他一道来的还有四大金刚中充当他保镖的黄腊肉。
“定一,好些了没?”他阴恻恻笑道。
主仆两人都没答话。
“看来是还没好透,不如让我来帮你治一治,”诸新云扭头对手下道,“家伙亮出来——”
只见黄腊肉并未亮出他那柄短斧,而是从身后取出了一副电线模样的家伙:一端是一个比普通插头大一号的电插头,从插头分出两股长长的电线,电线末端是两个金属夹子。
“这是根据诺贝尔奖得主,苏俄大科学家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研制的新式电疗器。苏俄从疗养院到监狱都有使用,疗效出了名的好,立竿见影,治标又治本,用来治你定一的病是再合适不过了。”
金定一脸上掠过一阵惊恐,旋即变出了更多怒色。
“少来这套!”他冲对方低声吼道,“有本事就来个痛快的!”
“呵呵,定一你这是什么话,讲得我好像要害你一样,”诸新云笑得更欢了,“你我相识多年,我能害你吗?那么多年来,你卖相比我好,家里比我有钱,比我更讨老师喜欢,就连在女同学当中的人气都比我高。金大少爷,试问我凭什么害你?我哪来的这个胆量?!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你好,是为了能帮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改掉你身上最后那一点点小资产阶级少爷根性,把你变成一个最进步最纯正最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我的苦心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金定一头一扭,将一双怒目投向墙壁,不再理会对方。
一旁阿土生正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意对方把“电疗器”径直塞到了他手里:
“阿土生,你来动手,帮你大哥治病——”
“我……啊!!”
未待他推辞,寒光一闪,黄腊肉利斧出鞘,早架到了他脖子上。
“不要慌,不要怕,很容易的,我教你,保准马上学会——”说着,诸新云真的手把手教起了阿土生。
第一步,是把两只金属夹子夹到人裸露的皮肤上,最好是身体的上下或左右两端,比如眼前金定一这两只手。
第二步……
“狗奴才!你敢!!”
没等教第二步,金定一手一甩,早扯飞了两只夹子。
“定一!你这是什么态度?!”诸新云板起了三分面孔,“同志们好心帮你治病,你倒好,自暴自弃!你现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定一你忘了吗?你不是一个人,你是金家的嫡传,是全家人唯一的希望。现在你父亲是落到了反动派手里,可你不要忘了,你亲爱的母亲还在外面,还有你亲妹妹定贞!别忘了,她们跟我们只隔了狭狭一条黄浦江。你不好好配合我们治疗,你就忍心她们为你担惊受累吗?定一,这些你好好想过吗?想明白了吗?!”
“你!你们……”金定一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脸上的愤怒渐渐让位给了忧惧。
“阿土生,看来你大哥是想明白了,我们再来一次——”
谨遵诸新云指示,阿土生从地上捡起了通电夹,哆哆嗦嗦重新夹到了金定一手上。这次没遇到任何反抗。
“很好,第二步再简单也不过了,把插头插到插座里——”
这回阿土生可不干了。有拧灯泡的教训在先,他想到了这一插的严重后果:
“不,不!要电死人的!”
“不会。插头里面加装了电阻,大大减弱了电流,绝对安全,是用来给人治病的,怎么可能电死人呢?”诸新云笑道。
黄腊肉就没那么和气了,用冰冰冷的斧面甩了他一记耳光:
“少罗嗦!插——”
阿土生抖抖豁豁地把插头对上插座口,眼看金定一的神色不大像是准备赴死,他最终心一横,插了进去——
就在这一瞬间,金定一坐在床沿的身体猛烈颤抖了起来,那是真正的颤抖,比受惊和发怒导致的颤抖幅度和速率都要猛上十倍不止。不止躯体,他嘴巴也张得老大,好像脱水的鱼,上下牙床拼命打着架,声响堪比一群老鼠在磨牙,前一秒钟还英挺端正的五官扭成了一团乱麻……
“好了!拔掉——”十秒钟后传来了诸新云的新指示。
阿土生如蒙大赦,赶紧照办。
止住颤抖的金定一就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亏得他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才不至于瘫倒。像虾一样弓着背,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光死死盯着水门汀地面。
“哈哈,定一,好样的!”诸新云上前拍拍他背脊,“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见效了?很好,照这势头坚持治疗,每天来上几次,不出一年半载,保准叫你焕然一新,脱胎换骨!”
待患者稍稍回过气,诸新云又将目光转向了阿土生:
“怎么样阿土生,没骗你吧?看看你大哥,他这不是精神多了?你自己说,这苏俄的先进疗法到底好不好?到底会不会电死人?”
“好……确实……是好……”阿土生怎敢触对方带电的逆鳞。
“很好,那就让你也来体验一把——”
转眼间,诸新云从金定一手上取下通电夹,一把夹到了阿土生一双手上。
“啊!我?!不、不……”
“阿土生,你这就有点不够义气了。金定一虽然已经不是你少爷了,但好歹也是你大哥呀!当年在虎丁镇读小学的时候,修身课老师没教过你们割肉疗亲吗?你兄弟得了重病,你怎么能不陪他一起治疗呢?又不是真要割你肉。放心放心,不痛的。”
然而诸新云并未亲自通电,也没让黄腊肉代劳,而是将插头交到了金定一手中。
“定一,看在你弟弟胆大包天,竟敢电你的份上,你能不好好教他规矩吗?电回他——”
一闻是言,金定一终于抬起了头,从他的眼神中,阿土生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愤怒,破罐子破摔的愤怒。
未待片刻,金定一就动了手。
这是阿土生生平头一回尝到声光电之中“电”的滋味。在电流的奔袭下,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停了跳,拼命想要呼吸,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电”比他想象得更伟大,更可怕,其中竟还囊括了“声”和“光”的伟力——耳畔蜂鸣般的音响和眼门前乱窜的金星。
短短十秒钟恍如大半天般漫长,电一断,阿土生浑身骨头仿佛散了架,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水门汀上。
“唉,阿土生,你还差得远,需要加强锻炼啊!”
诸新云俯下身子,同样拍了拍他背脊,又朝金定一的方向努了努嘴:
“阿土生,告诉我,你到底该管这个人叫什么?”
“大……大哥。”气喘如牛、七荤八素之间,阿土生总算是明白了自己被通电的根本原因。
“很好,明白了吗,要真正治好金定一的少爷病,就得先治好你阿土生这奴才病,只有治到你们两个都不再犯了,这毛病才算真正治了本,断了根。今天不过是开了个头,你们难兄难弟互相监督、互相治疗的路还长着呢!一定要好好努力哟!哈哈哈哈哈……”
大笑间,诸新云带着黄腊肉扬长而去。
如他所言,从这天起,阿土生和金定一的苦日子才算是正式开始。
“电疗”成了金定一每天的必修课。少则一次,属于例行公事。要是疗效不够显著,患者又出现了少爷病的症状,比如又管阿土生叫“奴才”了,或是又叫阿土生服侍他,帮他端了茶送了饭或洗了衣服,那么就必须加大力度,追加治疗,每犯一件事就多电一次。
阿土生的待遇相对好一些,只要小心不犯错,不叫金定一“少爷”,不帮他端茶送饭洗衣服,那就挨不了电。但要是不留神犯了错,诸新云对他的惩治同样毫不留情,而且更有针对性。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跑腿送饭之病在脚,因此电双脚。端茶洗衣服之病在手,因此电双手。乱叫“少爷”之病在嘴,因此通电夹必定会夹到他左右双颌上。
为了促进电流循环,增强疗效,从第二天起,诸新云就要求两人在通电时不能坐,必须保持马步姿势。通电时一不当心跌倒,导致疗效打折扣,那就只能重来,两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四次,一直做到符合标准为止。
苏式疗法虽然先进,但也并非毫无副作用。反复通电下,人体的部分肌肉比如尿道括约肌偶尔会失控。一旦顶不住泻了出来,便会招来诸新云罕见的大怒。破口大骂,斥责失禁者“简直像狗一样”后,他会命令金定一和阿土生在最短时间内把现场收拾干净。完了,依照“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原理,还要对失禁者追加“局部强化治疗”,简单来说——就是电卵蛋。两三次经验后,两人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每次电疗前必定先行如厕,务必放空膀胱。
高强度的互相电疗不仅震撼着人的肉体和灵魂,更动摇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不出一个月,阿土生和金定一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有着十多年情义的一对义兄弟变得不再相帮,彼此间话也越来越少,甚至都不愿看对方眼睛。不说视彼此如仇寇,至少也有了些同居一室却形同陌路的意思。
自当众昏倒事件之后,金定一便从印刷所辞了职,天天呆在小阁楼里。
阿土生却刚好相反。为了尽可能避开金定一,也为了间接避开诸新云,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革命印刷工作,常常主动加班加点,大有以印刷所为家之势。
一天下午,正当排字排得昏天黑地之际,工头同志找到了他:
“诸老板有事寻你。”
阿土生不禁卵蛋一紧——都躲到这份上了,还不肯放过我吗!?
夹着卵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进了办公室,却见诸新云是一个人来的,身边一个金刚也没带。
“诸……老板。”阿土生本想按常规叫诸“先生”,但既然连上司都叫诸“老板”了,他一个小工人不改口恐怕不大好。
“阿土生,别见外,坐——”诸新云看他的眼光和气得很,就算是拿他当狗,至少也是当一条驯良的家狗。
“谢谢。”像一条训练有素的好狗,阿土生在椅子上落了小半个屁股。
仔细一番打量,诸新云今天的腔调还真像一位家财万贯的老板:头式皮鞋黑得发亮,交相辉映,白绸长衫外面新添了一袭黑水貂皮大衣,嘴上的架力克香烟多了一枚象牙烟嘴,坐在扶手椅上,二郎腿高高翘起之际,隐约还露出了系在右腰间的一串钥匙,其中一把镀金钥匙格外显眼……
“最近字排得怎么样了?”
“托您推荐的福,已经能排六七千了。”
“不错,挺好的……”夸赞的同时,对方貌似有些心不在焉,二郎腿的支撑脚也从右脚换到了左脚。
阿土生本就眼尖,再加上一番小憩下已从视疲劳中恢复了过来,他完全看清了那把镀金钥匙:钥匙柄上刻了两个隶书大字“炽城”,以下是四位阿拉伯数字“8183”。也不晓得是派什么用场的,反正肯定不是渔阳里的门钥匙。
“……不过,你真的就满意了吗?”吐了口清烟,炽城8183的主人继续道,“……印刷扒字,扒死扒活,扒到天花板一个月也不过三十几块。唉,阿土生,你的工作能力我是了解的,绝不止有这点点,你真心情愿一辈子埋没在这小厂子里吗?”
“您的意思是……?”
“我就直说了吧——阿土生,想不想换个地方,到我手下来干?”
“到您手下?”就和四大金刚一样?
“没错,干回你的老本行——农运。我党的农民运动虽说是遭到了一些挫折,但那不过是方式方法上的问题,大方向是一点没错。中央和省委指示我们,农运这把火还得继续烧下去,要烧更加旺才好。在当前形势下,这也是我党筹集城市活动经费的有效途径。奉省委命令,近期我准备再下一次乡,不过不是去浦东,这次要换个地方。上海周边的乡下大都差不多,阿土生你从小土生土长,应该是驾轻就熟的。怎么样,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趟?”
陪他再走一趟,再去乡下放一把农运火,还要烧得更加旺?
铁家烧掉了,佟家烧掉了,就连虎丁镇也烧掉了一大半,竟还嫌烧得不够旺?天哪!他们还想怎么样?到底还想杀多少人、放多少火、抄多少家,毁多少房子?!当初跟着金定一干,说到底是为了金家能在O县复兴,重新成为万人景仰的望族。杀人抄家是情非得已,多少还有几分名正言顺。可这趟是为了什么?“筹集活动经费”?这不是赤裸裸的强盗还是啥?!
“这……能不能让我先……和金定一,和我大哥商量一下?”阿土生极力想把退堂鼓打得柔和一些。
“金定一?和他有什么好商量的?”然而对方毫无领盆的意思,“他是他,你是你。阿土生,你早就是自由身了,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还是一名P党党员。在党组织面前,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全责,有任何推卸责任的念头都是行不通的!况且阿土生,就算你不想担责任,可前程呢?眼下那么好的一次机会摆在你面前,你真舍得推掉吗?大好前程你不想要了吗?”
大好前程?简直笑话。名不正,言不顺,像这么做强盗能有啥前程?逃得了一时还能逃一世?到头来不是杀头就是坐牢,不被千万人戳脊梁骨骂就算是好的了!
“多谢您看得起,”阿土生心一横,做好了被电十次卵蛋的准备,总强过坐牢杀头,“我阿土生本事小胆子小,跟您下乡只怕会误了您的大事,这责任我是真担不起。我还是情愿呆在这印刷所里干革命,干上一辈子也不敢有怨言,请诸老板体谅、成全。”
“阿土生!!”一时间对方眼中怒火大盛,然而只过了几秒,便又恢复了笑面虎本色,“哼哼,很好!你知不知道,我诸新云是很少会像今天这样给人机会的。也罢,革命全凭自觉自愿,我这个人是从来不强迫人的。既然你自己选择一辈子当个最起码的工人,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全你呢?呵呵……好了,工休结束,回去扒你的字吧——”
就这样,阿土生继续不分昼夜地做着辛勤的排字印刷工作,直到第二天一早工头同志告知他:
“阿土生同志,你被歇生意了。晓得你做事卖力,没办法,是上级的意思。”
明明没受任何电疗,阿土生浑身止不住猛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