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生被解放是在他到大上海的第七天。
起初,他和金定一在法租界的小旅馆孵了两天豆芽。
第三天,诸新云在渔阳里寻到了房子。他对二房东讲,他们一行人在某钱庄做事,他本人是杀老虎,金定一和阿土生是起码职员,四大金刚是钱庄保安。七人当天就入了住。诸新云和四大金刚带着从O县弄来的两口大箱子占了一套两层楼的独立门户,四大金刚住底楼,诸和箱子住二楼。分给金定一和阿土生是另一个门户的一间两层半,其实就是一个违章搭建的阁楼间,不足廿平米,层高低,墙壁薄、保暖差、老鼠多,毕竟是起码职员待遇。
阿土生不敢有异议,他一没忘记自己是在逃难,二是早就被新环境震懵了。这是他生平头一趟出远门,到的又是远东第一大都市,放眼望去,种种摩登繁华、恢诡谲怪,在乡下从未见识过的声、光、电……且不说其它,单单是“电”这玩意,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阿土生没读过中学物理,一看到比蜡烛、煤油灯亮上好多倍,简直可称为灿若星河的电灯,自然是欢喜而又好奇的。旅店里人多且杂,他尚不敢造次。搬进渔阳里当夜,刚一安顿下来,他就忍不住摆弄起了吊在屋顶上的那盏灯,想把明晃晃的灯泡拧下来,看看里头到底有啥魔力。岂料刚一动手就吃了金定一一记耳光——
“做啥!?你不想活了!!?”
阿土生被打懵了,只见他的大哥少爷咬牙切齿,状如恶鬼。
经对方一番训斥教育,阿土生才晓得了用电的基本常识。原来,电灯接通时里头的电力不但比火烛大许多倍,也比火烛危险得多,几秒钟就能要人小命,所以换电灯泡前一定要先关灯,断掉里头的电流。还在O县的辰光,就老是听从上海回来的人大讲声、光、电是如何如何。“电”不过摆第三位就已经厉害到了这种地步,试想,排在它前头的“声”和“光”又是何等威力?!阿土生不敢问,尤其不敢问他少爷。
眼下他少爷正窝了满满一肚皮火,一触就爆,其可怕比电灯不遑多让。听诸新云讲,对于此次O县农运失败,上级十分震怒,第一时间撤掉了金定一县委书记的职务,命金作“深刻检讨”,后续还考虑作“进一步处分”。
“定一,你也不要太想不开。谁想得到敌人派过来的兵力不是一个连而是一个营呢?情报上出了这么个岔子,上级也就是想找个下台阶,”他的老资格同学兼同志劝他道,“我看这样好不好,你姑且随便写个报告,就讲你们革命心切,不当心犯了左倾冒险主义的毛病,敷衍敷衍上头,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你到底参加过北伐,是革命功臣,上头还能怎么处分你?我看也就是说说吧……”
然而,就算上级不继续降罪,金定一和阿土生的日子就已经够难过了。光是衣食住行里的食住两项就好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到了他们头上。
大上海真是寸土寸金,别看这么小小一间阁楼,月租金竟也要十块大洋,抵得上虎丁镇小学教书先生整整一个月的薪水。顶费和押金已由诸新云垫付,要是月底交租的辰光再去麻烦他……从小到大,阿土生从未见金定一问人讨过钱,像他这么好面子要强的人,只怕是……
房租的事毕竟还有一个月时间,眼门前更要命是另外一件事。由于从老家出来得紧急,主仆二人身上没带几个钱。诸新云照顾了他们头三天的饮食,之后他每天忙于公务,一面和上级联络,一面指挥四大金刚陆续从房子里搬出一包又一包的东西,想来是把那两口大箱子里的物事化整为零……总之,诸新云里里外外忙得飞起,分身乏术,不当心忘了金定一和阿土生的吃饭事宜也未可知,以至于两人三天后断了炊。
饿着肚皮写了一整天报告,金定一蹙着眉头,黑着眼圈,板着面孔对阿土生下达了命令,音调前所未有的低沉,仿佛是为防隔墙有耳:
“你去寻诸新云,问问他,那个……有没有工作……”
“你说什么?!”不料一闻是言,一身白绸长衫,嘴叼架力克香烟的诸新云顿作惊讶之色。
“诸少爷,我是说,”阿土生低着头,小心打量着对方道,“大少爷叫我来问你,有没有工作适合派给我?哦,要是有适合派给他的,那就更加好了。”
“不是这个,我是问,你称呼我和金定一什么?”坐在太师椅上,对方把二郎腿从右边换到了左边,眉头一皱道,“少爷?阿土生,你怎么能叫我和金定一少爷呢?亏你还入了党!”
震骇间,阿土生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乡下的辰光自己不也一直管金、诸二人叫少爷么?当时也不见诸有任何异议呀?非但没异议,看他的样子反倒还挺受用,简直像吃了一帖补药。这才过了一个礼拜,他到底是……?
“跟你一个人讲没用,叫你大哥金定一一起过来——”
阿土生只得遵命。
三分钟后,两人一齐站在了诸新云的太师椅前。
“定一,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们兄弟讲了,你们落到今天这地步,也由不得我不讲,”椅上的太师一面孔的痛心疾首,“定一,还记不记得,前几年你老是跟我讲,中国最落后最腐败最不合理的就是广大乡村地区的半封建半宗法制度,你之所以跑出来革命,就是想废除这种变相的奴隶制度。别说今天阿土生已经和我们一样是P党党员了,就算他没入党,让他叫你我少爷也是不合适的,是要犯错误的!”
金定一同样一脸骇异,他极力睁大挂着黑圈的双眼,仿佛要从对方脸上看出些什么。
“早些时候是为了工作需要,叫叫也就罢了。”前特派员继续训示道,“可现在O县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大家都是党内同志,我党主张世界大同人人平等,怎么能继续称主道仆呢?这不是把封建宗法制度从乡下搬到上海来了吗?”
金定一呼吸急促了起来,饿了一整天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
出于忠心和同情心,阿土生想帮他大哥少爷两句:
“诸……先生,我大哥他……”
他这番磕磕绊绊自然是解围不足,引火有余:
“阿土生,你也真是的!既然入了党,就该有党员的样子,要有一个真正的党员该有的阶级觉悟。虽说革命导师教导我们,我党同志只有先解放了全人类,才能真正解放自己。但现在你要是连自己都不敢解放,还凭什么解放全世界其他受苦的人?凭什么当一个合格的P党党员?你自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真叫阿土生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他不敢再多嘴,只能是老老实实低头聆训。
“好了!今天索性由我来做个见证,履行你们的入党誓言,实现你们的革命初心——正式宣告阿土生脱离奴隶籍,把他彻彻底底解放出来!来人——”
诸新云一挥架力克,从楼下招来了四大金刚中的黄腊肉。
“我要做个仪式,你们去办点像样的酒菜来——”
只见他打开两口大箱子中的一口,从里头随手捞出一把大洋钱,交给了手下。
这是阿土生有生以来地吃得最难受的一顿饭。
菜肴不可谓不丰盛,光冷盆就有火腿皮蛋斩鸡肉松四拼盘,更有荤素热炒八大件、汤羹点心、黄酒葡萄,摆了满满一大张八仙桌。
尽管已经饿了一整天,可阿土生却不怎么咽得下。
而金定一胃口更差,尤其是在席上被诸新云带着宣布,废除阿土生的雇工人卖身契,从此两人平起平坐,不分人前人后,一生以兄弟相称之后,他更是一筷子也不再动,只是一杯接一杯灌着酒,两眼直勾勾盯着墙上的一副关老爷像……
席上只有诸新云谈笑风声:
“……有些学者教授讲中国只有奴隶制度,从没有过奴隶社会。我看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臣’字在古文里就是奴隶的意思,否则怎么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呢?
“……我老爹前清时在法学科肄过业,他告诉我,这个‘雇工人’听起来有点像店铺伙计,实际上就是一种变相的奴隶。奴婢打伤主人要判死刑,雇工人打伤主人一样要绞死,主人打死奴婢不判刑,打死雇工人也不判重刑,差别无非是多罚几个钱罢了。这不是奴隶还是什么?
“……听老同志讲,马列主义五四刚传进来的那会儿,working class明明清一色翻成‘劳工’阶级,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慢慢变成了今天的‘工人’阶级。呵呵,也不晓得跟‘雇工人’有没有某种联系……”
还有四大金刚呢?不用讲,依旧是杯箸不停大触其祭。
熬过了有如一整天漫长的一个钟头后,终于等来了诸新云的新指示:
“哈哈,你大哥醉了,阿土生,送他回去吧——”
扶着他的前少爷走到楼梯口时,阿土生背后又传来了最新指示:
“哦!差点忘了,工作的事不用担心,明天就帮你们兄弟介绍。放心,绝对是体面工作,是雇你们当工人,不是当雇工人,而且我保证,绝不会立什么卖身契哟!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