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讲,你当场强奸了铁少奶奶!就在伊男人的灵床上头,还让伊穿着白孝服跟黑旗袍?!”
眼见对面钟探长从审讯桌上耸起高大的身躯,一双又像鹰又像猫的眼睛直冒精光,阿土生骇了一大跳。
“不,不!是少爷,是金定一,是伊,全是伊逼我的,”他忙不迭背出了早已打好的腹稿,“伊是总指挥,我要是不从,以伊的脾气,肯定是连我一道做掉!况且……况且,还有其他好几个暴徒,他们拿着刀排在我后头,讲‘土生哥你快点上,等一歇还有我伲哩’。我没参加打砸抢杀,当时赤手空拳,他们人又多。探长,你叫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总的来讲,阿土生说谎了,只有末尾轮奸一节是真的。
事实上,差不多他少爷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扑了上去,把正从地上爬起来的三少奶奶再次推倒压平。
“佟小姐——骗了我那么多年,你做梦也没想到有今朝吧?!”老天有眼,多年前的怨气今朝总算是要出了!
“你、你……”身下的弱女子极力睁大一双泪眼,湿润的芳唇不住地颤动着。
“哼哼,不认得我阿土生了吗?!”他攥紧了对方一双玉腕,想帮对方长长记性。
“什、什么生?我、我根本就不认得你!”对方一面挣扎着,一面乱叫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然而,在铁府这一夜的人间地狱中,她的呼救声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又好像大火中的一根薪,唯一的效果就是进一步激怒了施暴者。
“骗子!贱人!教你不认账!!”阿土生边骂边剥起对方衣裳。不过三两下,竟叫他剥出了一件鲜红色的湖丝肚兜,眼见上头还绣了鸳鸯戏水的图案。
娘额皮!外头装得像模像样,没想到里头竟穿了这种物事,哪里像刚死了男人?果然是个假正经的烂婊子,根本万人骑!
“起来!”他抓住女子裸露的香肩,强制对方移步到红木雕花的双人大床边上,一把将人放倒在床。
眼看对方还在大呼小叫,阿土生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趁对方发懵,他又从一旁供桌上抓来了一支大白蜡烛,把烛火逼到对方的鹅蛋俏脸旁边:
“叫!再叫烧烂你面孔!!”
招数奏了效,女子噤了声,收起泪,一双核桃眼由惊恐而畏惧,由畏惧而温顺,进而还变出了三分殷勤相,让阿土生品出了当年的老味道。
“讲——到底认不认得老子?!”他摆出了有生以来最威风的架势。
“认、认得……”
“我是啥人?!”
“你是那个阿……什么生……”
“是阿土生!!”
“是、是,阿土生……”
“叫土生少爷!”
“是,土生少爷……”
“贱骨头!一钿不值的烂污货!今朝非戳得侬认得我为止——”
事实上,这是阿土生生平第一趟跟女人困觉。
铁少奶奶皮肤是真嫩,身上是真香,奶子够挺,腰够细,屁股够丰满,里头够润,和伊困起来就像落到了满满一缸鲜豆腐里,暖融融、滑嫩嫩、香喷喷,简直像要把人融化掉一样。
勇猛有余、经验不足的阿土生很快被磨出了头一道豆浆,悻悻然正想重振旗鼓,却见厢房里早闯进了一帮凶神恶煞的男“工”农,有张阿旺,有李阿苗,一个个非但手持凶器,就连裤裆里的凶器也纷纷呼之欲出。阿土生一阵发虚,不敢独乐乐,只得是提上裤子让了贤。
这,便是阿土生与铁三少奶奶发生的全部关系。
当然,向法租界捕房供述的版本难免是高度省略的,是文过饰非的,所以难免失色不少。
眼看钟探长是听得打起了哈欠,亏得他刚才还特地支开了做笔录的副手,叫后者再去烧一壶咖啡过来。
“阿土生啊阿土生,你就请我听这东西?亏我还请你吃咖啡,唉……”钟探长仰天摇头道。
这腔调叫阿土生想起了虎丁镇老茶楼里那帮年纪不大却无所事事,早已听腻了书、看厌了戏的赋闲少爷。
话说,那是他很喜欢的一爿茶楼,不仅有书听有戏看,还提供各式各样的点心,生煎包、海棠糕、笋丁烧卖还有鸡汤馄饨。最早是金老爷带着少爷和他去,后来年纪稍长,阿土生自己有时也会去。忙里偷闲听上一小章书,放假时看上一整出戏,歇上个大半天,惠而不费,实在是很惬意的。只可惜,老茶楼早已不在了。听乡里来上海的人讲,整幢楼都烧掉了,就在打铁府的那天夜里。
回到当夜——
系好裤腰带,走出铁少奶奶厢房,阿土生很快想起了他少爷。
凭良心讲,金定一倒真够大方,竟真的一句话就把这个几乎可以讲是他未婚妻的女人让给了自己。照这么看来,他不止是把自己当仆人,怕真有几分当自己是他兄弟了。有他这份恩情、这份义气,也不枉自己为金家为他金大少爷效了这十几年的命。眼下在铁家这么一闹,金定一肯定要摊上大麻烦,不错,现在正是他危难的关头。自己能对他不管不顾么?要是他真出了事体,自己还有面孔在金家继续待下去么?!
心头一急,阿土生赶忙寻起了金定一。
没费太多周折,便让他在铁府大门对过的田埂上寻到了人。
金定一正望着府墙后面多点开花,逐渐连成一片,越烧越旺的火发呆,表情似笑非笑,脸颊上新多出了两道泪痕。
“大……少爷?”阿土生本来是想叫大哥的。
“走吧……”对方没计较他的木讷,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脸颊,“回家……”
经过这一番打砸抢烧杀,青胡茬和白大模子早没了影,其余两百“工”农也尽成散兵游勇,个个眼中只剩下战利品,无人在意领导者的离开。
浩浩荡荡地来,七零八落地去。
主仆兼兄弟二人人手一支火把,一前一后,行于黑暗广漠的原野。
远远望去,不止东边铁家,连西边的佟家大宅也着起了大火。
而比这两家火势更大更凶的,是北边的虎丁镇。不知从何时起,熊熊烈火竟如巨龙般蜿蜒,延烧了镇上至少半数的街道。难道,只是为了烧铁、佟两家那廿四爿店铺么?镇上不还有更多其他东家的店铺么?不是还有金家的棉花行、米铺和油坊么?还有老茶楼、虎丁镇小学,有他阿土生与少爷童年的一出出、一幕幕……
两个青年人瞠目结舌,欲哭无泪。
行至离家不到两里地时,不意间望见:金家大宅门前竟也是火炬林立,人头攒动,隐隐约约不断传来喧嚣声,这到底是……!?
“大少爷?”
“没错,是大少爷!还有土生哥!总算等到你们了!”
只见从田里窜出了两个提着煤油灯的青年,是金家的两个义子。
“不好了!大事不妙,宅子被丘八堵住了!”第一个义子道。
“丘八!?是县城过来的警察么?”金定一问。
“不是警察,是正牌的丘八,一进门就点名要捉大少爷你!”第二个义子道。
阿土生眼尖,已望见金家门口的大队人马是灰军装打扮,确实不像县里的警察。莫不是诸新云口中铁旅长从江北派来的那个连队?
第一人道:“我们是从后门溜出来的。大少爷,老爷夫人吩咐,叫你千万不要回家!马上走,先到外地避……”
砰!砰!!砰!!!
一阵枪响传来,惊得四人肩胛一悚。
仔细辨别方位……枪声并非从金家传来,反倒像来自阿土生和金定一刚刚过来的方向,铁家,也可能是虎丁镇方向。
鸣枪仍在继续着,愈响愈烈,不绝于耳,像是打起了机关枪,县里的警察哪有这家什?!
“快走大少爷!先避过风头再讲!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第一个义子道。
“土生哥!少爷就靠你照顾了——”第二个义子道。
何止七零八落?根本落花流水。
在夜色掩护下,主仆两人仓皇奔命,逃向了黄浦江东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渡口。
到达目的地时,却发现渡口的一百零一艘渡船已被一伙人捷足先登了。
是诸新云!还有他手下四大金刚!眼看四个人已将全部行李——看起来挺沉的两大口箱子搬到了船上。船家正动手解开缆绳。
“新云——是我!定一!”
金定一一马当先,正要跳上船,却被断后的红额角和黄腊肉关门拦下。
见主仆两人出现,诸新云先是略显惊讶,眼珠一转间,便又恢复了日常的微笑。
“不妨,反正货舱还没满,”他对两位手下道,“放他们上来——”
就这样,在大队国军的枪口下,阿土生和金定一逃出生天。
后来才晓得,当夜从江北过来的国军不是一个连,而是一个整编营,确为铁旅长所派,而且一路上并未受到任何阻击。他们一夜间击毙了廿余名暴徒,俘虏上百人。从翌日起,军队与O县警察联合发动清乡,查封新农会暨工农同盟,逮捕了包括会长金素臣老爷在内的三十余名暴乱嫌犯。经此番镇压,P党在O县的骨干和主要支持者非死即捕,非捕即逃。此外,因确系灾年,且人祸较天灾为害尤烈,故经省政府核准,全县租税照减不误。一时间,县民们只道是青天白日党恩浩荡,无人敢再提“农运”“共产”。
“农运、共产、革命,蛮好蛮好,”钟探长把抽到了头的雪茄揿灭在了烟灰缸里,“照你这讲法,这一大泡烂污出好,你们连屁股也没顾得上揩,就从老家逃到了大上海,躲进了我们法租界?倒真是好得很!”
阿土生没再答话。关于在O县的勾当,该讲的都讲了,该推的也都推了,与金定一的供词想来不至于有大的出入。虽说参加匪党、危害民国、强奸妇女这几条罪肯定是脱不掉的,但阿土生却并不太担心。来上海这大半年间,他已通过各种渠道学习了租界法律。他晓得,一般情况下,巡捕房不会因为这几桩发生在界外的案子送他上公堂,除非是有国民政府从华界发来的通缉令。也就是讲,O县的事体出不了大事体,只是,除了一桩事体……
“哦,有一桩事体你好像讲得不是很清爽,”哪壶不开提哪壶,眼见对手是嗅出了味道,“箱子里头到底装了多少物事?”
“啊!箱子?!探长你莫非是问……诸新云他们带走的那两口箱子?”阿土生背上立时冒出冷汗,“那个,我想,应该是他们趁乱抢到的值铜钿的物事吧?”
“所以才问你,到底值多少?”
“这个,诸新云从没让我看过。我猜,总该有上千银洋钿吧?”
“哦?是么?真的就这点点?”
阿土生正头大之间,却见刚才去烧咖啡的那个副手探员回来了。
“探长,政治部的人想参一脚”他一面为上司斟上热腾腾的咖啡,一面冷冰冰开了口,“他们跟督察长提出要提审金定一。”
“又是这帮瘪三?”转眼间钟探长怒形于色,进乎呲牙咧嘴,“册那妈!本事不见长,胃口倒一天比一天大。死了的诸新云分他们半个还不够,还想在活人身上触祭。断命瘪三,还真当自家是老爷了?册那妈!督察长怎么讲?”
“督察长跟他们讲,金定一虽然是政治通缉犯,但目前也有刑事上的重大犯罪嫌疑,况且他又是我们刑警拼命拿下来的,捉他的时候还伤了两个兄弟,人正躺在广慈医院里。政治部真想提审也没问题,不过最好先和主审官商量一下。”
“话讲得还算漂亮,最后还不是把皮球踢给我了?册那妈,”钟探长耸了耸肩胛,略一沉吟,“……朱法医那边精神鉴定做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快开始写报告了,估计再过个把钟头就好。”
“老朱是自家人,小赵,你去托他一托,就请他这么写,金定一是穷凶极恶的变态杀人狂,目前神经极不稳定,毛病随时会发病,发其毛病来力大无穷,手脚牙齿并用,一般铐子估计不大保险……就这样子吧,反正意思到了就好。”
“好,我这就去。”
小赵前脚出门,钟探长后脚就躺倒在太师椅上。又一声“册那妈”后,他仰天叹出了一口和桌上热咖啡差不多的白气:
“唉……阿土生啊阿土生,你们这帮赤佬还真是分三六九等的。不晓得你有没有听说过,在华界委托给我们的通缉名单上头,诸新云是一等要犯,身价两千大洋。你家少爷金定一差一个档次,二等要犯,一千块。四大金刚三等,只值五百块一个,捉他们真是吃力不讨好。至于你阿土生么……我们翻过来翻过去,名单上头好像就是寻不到你名字,不但没阿土生,就连金土生、木土生、钱土生也没半个。也就是讲——你这小赤佬一钿也不值。”
这番人格侮辱让阿土生很受用,总算是叫他松了一口气:与早先打听到的无二,自己果然不在跨界通缉名单上,太好了!话说,诸新云、金定一加上四大金刚,总计是整整五千只洋,这个数目也算是大的了,至少对于大半年前初到大上海的那个土头土脑的自己而言,这还真是个难以想象的恒河大数……
“阿土生,讲穿了,你本人在乡下做的那些勾当全跟我们租界没关系。不管你加入了啥匪党,抄了啥人家,共了几趟产几趟妻,杀了多少人放了多少火,在这里讲讲也就讲讲,我也就是听了白相相,”说话间,钟探长从桌上的烟盒里新抽出一支雪茄,“真正关键的是,到租界以后,你和金定一都搞了点啥事体,最后是怎么把诸新云搞得抬了老三?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事体,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眼见对手不再追究那两口箱子,阿土生一阵窃喜,连声唯唯。
钟探长点燃新雪茄,深吸一口,悠悠然吐出,看样子是恢复了工作情绪:
“好了阿土生,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