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铁三少爷只收成了一百零一天的租。
就在第二天收租回家的路上,他遭到了不明身份歹徒的狙击。
当时三少爷满载而归,正率众路过一片芦苇荡。他本人依旧是前一天的行头,骑高头大马,左挎长刀,右佩快枪,然而未等刀枪出鞘,芦苇荡中一阵枪响,三少爷早已翻身落马,血流如注。
他的七名长枪保镖反应够快,齐齐拉开枪栓,及时围成一圈护主,正好被芦苇荡里投出的一枚烈性炸弹一击炸飞,齐齐随少主去了阎罗殿。
其余廿三十个家奴骇得魂飞魄散,纷纷抱头鼠窜,十秒钟内逃了个清清爽爽。
听到动静,附近的乡人陆续赶来,只见得十来具无主尸体和满满六大马车的无主粮食。乡民们虽又穷又饿但毕竟人性未泯,所以,他们当然是取了后者,放过了前者。
消息急速传遍整个虎丁镇。
铁家的少爷尚可杀,铁家的租粮尚可分,在虎丁镇还有何事不可为?
娘额皮,还种个屁田!交只卵租!!
于是从当夜起,乡间便掀起了无组织的打砸抢烧潮,一夜间抄了好几户小地主的家。
事态大大超出了金家父子的掌控,实在是因为杀人、抢粮、抄家这几番行动没一番是自家指使的,虽说自家农会的不少会员也卷了进去。凶潮的真正始作俑者现如今不在别处,正在金家大厅里做客。青白红黄四大金刚横七竖八各坐一张太师椅,把玩着手中的各色法器:驳壳枪、绞颈索、导火线和短斧。
诸新云正热络地向主人家引荐来宾:
“这四位武装同志是江北P军派来的先遣小队。别看他们人不多,个个全是精兵强将,受过苏俄教官的特别训练,对付寻常的反动军警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接着,他又为四人在乡间的唐突之举向地主致歉:
“铁三的事真不好意思。是这样子的,这四位同志全是正牌无产阶级出身,书虽然读得少,但根正苗红,苦大仇深,阶级觉悟特别高。他们早听说铁家反动透顶,是无产阶级的公敌,过来的路上又正好撞见铁三大摇大摆出来收租。他们一时义愤不过,就自作主张,顺手把他给处决掉了。没来得及事先请示伯父和定一兄,也怪他们欠考虑。不如这样子,等会儿让他们罚酒三杯,你们看怎么样?哈哈哈……”
大笑间,诸新云嘴角扬得飞起,犬牙全数毕露。
侍立一旁的阿土生腿脚早打起了哆嗦。盯着四金刚手中家什,他不禁想起了早些辰光庄正心一家八口的灭门案,现场和尸体上留下的种种凶器痕迹……回到眼门前这桩案子,对了,这几天拦租不也是听了诸新云提出的“建议”么?难道讲,这其实是三十六计里头的围魏救赵?就是为了把铁家够分量的人物,比如铁三少爷引出来,然后再……!!!
然而,漫说是阿土生,就连他主人金老爷和金大少爷也未见提出质疑。一家人只能是照着诸新云的暗示,摆上酒宴,款待四位凶神。
三巡苦酒过后,金定一先忍不住了,他轻声发问道:江北的军事行动进行得怎么样了?
“哦,应该差不多了,听上级的意思,估计就快开打了吧,呵呵,”诸新云轻描淡写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不过就算是阻击了江北的匪军,定一兄你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反动派在江南也有的是兵力,就不能派一个连一个营过来吗?退一步考虑,就算一时不派兵过来,如今铁三被做掉了,他们肯定会派专员下来调查。O县差不多人人都知道,跟铁家最不和就是你们金家,尤其是你定一兄。到时候真一查起来,唉,府上的麻烦能小得了吗?”
金定一眉头一紧,不禁看向了正手筷并用,大享着供奉的四尊金刚:
“可他明明是被……”
“定一,现在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诸新云又变出了一面孔苦口婆心,“铁三是谁做掉的并不重要,关键问题是——他是为了谁被做掉的?你们去问问全镇的乡里乡亲,还不是十个有八九个都讲,是为了你金大少爷。定一,不是我故意戳你旧伤,你和铁三之间的过节连我这个外乡人都知道,虎丁镇还能有几个人不知道?”
是啊,还有几个人不晓得呢?还不是为了当年的佟小姐如今的铁三少奶奶?作为这场陈年过节的全程见证人,阿土生又一次暗自叹息。眼看他的大哥少爷已低下头,垂下眼,嘴角时不时抽搐着,平日里的英气扫去了大半,阿土生不禁有些可怜起对方来。
话说佟小姐确实是漂亮聪慧,而且温柔大方。不止金定一,就连同为她小学同学的阿土生一度也很喜欢她。佟小姐对他确实很和气,很友善,有时比他少爷待他更好。记得有一趟跑腿帮金定一送下午点心时,阿土生不当心跌了一跤,为保护点心磕破了手肘,疼得很,还出了不少血。是佟小姐及时发现,亲自扶他去了学校医务室,请校医为他包扎了伤口。从此,阿土生也暗中做起了娶佟小姐做老婆的美梦,一做就是三年。直到后来他发觉,佟小姐对所有下人一视同仁,都很和气,很友善,仿佛和气友善是伊的某种本能,一个未来好主母的天性。阿土生觉得自己被骗了,不管是佟小姐骗了他,还是他自己骗自己,总之,阿土生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慢慢不再那么喜欢佟小姐的同时,他也生了个新念头:对于自己的受害,佟小姐多少是负有些责任的,要是伊真心对自己友善,真有良心的话,那么多多少少应该给他阿土生某种额外的补偿,就像金定一错罚了他之后经常会多发一笔赏钱安慰他一样……
回归现实,眼门前金定一依然如丧考妣,台子对面诸新云的讲演仍在继续:
“……南京的反动派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特别是铁旅长,他一定会公报私仇,对金家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反动派真想对金家下手,也须要师出有名,必须有铁家人出面指控。铁旅长虽然是铁家人,但他事发时毕竟不在O县,算不得当事人,是当不了原告的。能出面指控金家的,只有现在铁家庄园里的这些铁家人。要想挽救金家,挽救新农会,挽救O县的土地革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彻底消灭一切可能的原告,造成死无对证的局面。一句话,打掉铁家,这个虎丁镇最大的反动地主家族!定一,县委书记是你,你该表态了——”
金定一痛苦地抬起头:
“你是说……要发动总……暴动?”
“不是我,是你金定一!”诸新云一拍桌子,“——我再重申一遍,你是县委书记,是这次农运的全权总指挥,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你是第一责任人!要负全责!”
“好!”
“讲得对!”
“该负全责!!”
“哈哈哈哈哈!!!”
正吃得起兴的四金刚一齐响应,用四只锡酒壶大捶起了桌面。
吓坏在场金家人的下一秒钟,诸新云又变出了循循善诱相:
“定一,不是组织要逼你,难道你忘记夺妻之恨了吗?难道你想让金家永远背负被退婚的耻辱吗?再想想你家人,到时候定一你是可以一走了之,就像当年一样,可伯父伯母呢?定贞定娴定惠呢?他们都逃得了吗?铁家、佟家、反动派会怎么对付他们,你难道就没想过吗?眼下已经到了最后的斗争,也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只要你发一句话,这四位同志没二话,随时听你差遣——”
金定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却被一旁金老爷拉住袖子。
“阿一!”为人父者小幅度猛摇着脑袋,一面孔哭丧相。
金夫人和金大小姐定贞呢?前些辰光她们不是还大力赞成过革命么?原来,眼看四大金刚来势凶猛,两位女杰老早就避其锋芒,撤回了后院,此刻只能默认投了弃权票。
总之,用颤抖的手移开了父亲的手,金定一最终开了金口,从紧咬的牙缝间迸出一句玉言来:
“好,我们做!”
总暴动是一场人民革命战争,当然不能只凭P军的四大金刚,必须发动最大多数的人民群众,结成工农兵的大同盟。
于是定下决议的翌日,金家新农会便广招名下众会员,从中选拔出了三十个对革命最忠心,在农运中表现最好、声望日增的“工”与农。雇工人自然是以阿土生为首,佃农则是以带头入会的张阿旺、李阿苗兄弟为首。在最短时间内,新农会与每个人立下了一份名为“入党申请书”的新契约。这些个工农阶级大多不识几个字,所以文书大多由阿土生代笔,他们只须签字画押打手印便是了。
诸新云对大家解释道:签这张契就代表正式加入革命了。革谁的命?铁家、佟家、O县全部反动地主老财的命!凡是签过这张契的,对铁家佟家的财产人人有份,抄出来的大洋家什一律平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就是金会长一直主张的“共产均平”!
都到这田地了,还怕只卵,入伊娘的!一时间众人见猎心喜,个个跃跃欲试。
由金定一领头,诸新云主持,四大金刚护场,在血血红的镰刀斧头旗下,三十六人集体举右手宣誓,杀鸡,喝血酒,砸杯子,礼成!
遵照县委书记旨意,新党员们当即下到基层,召集了各自相熟的“革命群众”男女老少不下四五百号人。
根据特派员指示,为防县城的反动警察出来破坏,本次暴动采取多点开花战术。兵分三路,主力下乡攻打铁府,另两队人马一支下乡打佟宅,一支查抄铁、佟两家在镇子上的反动产业总计廿四爿店铺。三点同时发动,制造出最大的混乱,叫反动警察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计议已定。傍晚六点,三箭齐发,直扑各自目标。
阿土生自然是追随总指挥金定一去铁府,他们这队人数最多,足有两百号“工”农,打先锋的是诸新云座下的青、白二金刚。另两个金刚随诸新云去了佟家。
看来铁三少爷之死早吓破了铁家人的胆。如今见革命队伍来势汹汹,铁府只能是紧闭所有院门,近百号家人躲在高高的院墙后头,连个答话的也派不出来。
“他妈的!跟我来——”眼看铁府正大门结实得紧,一时半会撞不开,青胡茬双枪一挥,引了三五十个“工”农杀向边门。
他左右开弓,照着不如正门厚实的边门一通猛射,竟叫他从外头打断了门闩。
众人一阵狂呼乱叫,如潮水般从边门涌进了大院。
铁府中人同样也在狂呼乱叫,只不过他们是一面叫一面逃。
偶尔有持枪家丁出现,结果无一例外,刚一露面就被青胡茬和白大模子抢先出枪射倒,根本形不成像样的抵抗。
在有六扇厅门,如今正充当灵堂,点满了白蜡烛的正厅当中,“工”农们见到了家主人——包在一身绸面丝棉睡衣当中,又黑又胖的铁老爷。
“农匪!强盗胚子!!”铁老爷面孔通红,怒发冲冠,戴着玉扳指的手指着入侵者不断发抖,“都想做啥?想造反吗!?混账东西!不晓得我大伲子是旅……”
“长”字未及出口,他头颈上早多了一道绳圈。只见白大模子闪到他身后,背对背,腰一弓,双手一提绳,把人硬生生背了起来。
铁老爷虽胖,但个头并不高,双脚离地拼命乱蹬的同时,他的面色迅速从通红变成了血红,紧接着从血红变成了猪肝红。随着一双眼白翻到了极限点,老头子两脚最后一伸,断气了。
“铁老财死了!!!”
“铁家是我伲天下了!!”
“往死里打!!”
“抢光砸光!!”
“烧啊!!”
两百“工”农士气高涨到了极点,一时间争先恐后,各显神通。
打砸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血光、火光交相辉映,铁府成了赤色的恐怖海洋。
“畜生!还敢狗仗人势!!”张阿旺锄头一挥,凿掉了铁家一条狮子狗的狗头。
“小畜生!下去陪侬东家吧!!”李阿苗老鹰捉小鸡般捉住了一个小书童模样的男孩,镰刀一勾,割断了小孩喉咙。
“戒指、项链、镯子统统拿下来!耳环也要!烂婊子,要命的快点!!”几个女“工”农手持棍棒菜刀,围逼着两个打扮入时的铁家女眷道。
阿土生则是紧随金定一一路向前,不断穿堂过院。
在第三进后院一间门口挂着麻布白花的厢房里,他们终于见到了铁三少爷的未亡人三少奶奶,也就是曾经的佟小姐。
双十年华的伊眼下虽不施粉黛,却掩不住精致的五官,虽泪痕未干,却有一种出水芙蓉的韵味。身上虽披着一件粗麻孝服,却见孝服下头是一袭天鹅绒黑旗袍,荷叶宽袖,衬出一双削葱素手,剪裁得体,隐约间透出凹凸有致的好身段。
“是你,定……”伊很快认出了为首者,刚刚轻启朱唇,却被门外越来越大的动静惊断。
顺着三少奶奶的目光,阿土生回头一看——又有一群男“工”农进了第三进后院,像一群发情的公猪,他们横冲进一间间厢房,转眼间竟强扒起了房中女眷的衣裳。
反观金定一,他丝毫未受影响,直勾勾盯着三少奶奶,眼神宛如受了伤的野兽,又似暴风雨前的乌云。
“定一,听我说,是我不对,不该退你的信……”眼见对门某位姨太太已被两个男人剥得只剩一件红肚兜,三少奶奶不再矜持,趋步上前道,“可也不好全怪我啊!铁家逼我,我爷娘也逼我,你叫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如塑像般俯视着弱女子,金定一依旧无语。不知是否阿土生的错觉,他少爷的情绪貌似反倒变平静了些?
三少奶奶又将视线转向了阿土生,眼中尽是哀求,想来是求同为故人的他劝劝他少爷,劝少爷……劝少爷什么呢?是放过伊,还是收了伊?阿土生一时弄不清爽。
“嗷!!!”
“啊~~~”
对门接连传来一雄一雌两声厉呼,只见是演起了正戏。
“求求你定一,我愿意补偿你,”再看三少奶奶,素雅的面孔早已是海棠带雨外带鼻涕,“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你不要在这里……至少把门……关起来……”
终于,金定一出手了,只一推,便把三少奶奶推了个四脚朝天。
他并未像对门厢房的男人一样扑上去,而是半转过身,拍了拍阿土生肩胛:
“就赏给你吧。”
语气仿佛叹息,眼神好似死水微澜,宛如卸下了多年来的一桩重负。
说完,大少爷离开了,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