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阿土生 06 对折平方


庄正心满门横死一案尚未查出头绪,虎丁镇就乱了起来。

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一下子变多了。打秋风转眼间也开始明目张胆。还不时有谣传威胁要住大户、吃大户。

乱象如瘟疫般扩散,不到十天便传遍了O县全境,竟发展到大白天有人冲抢街上店铺的地步。

也许是今年旱蝗交加,粮食歉收所致?

在阿土生的印象中,从小到大,O县从没这么乱过。就算是辛亥那年,不也是由一干乡绅倡议,公推县太爷领头,换了面旗子,和平革命安稳过渡了么?彼时也未见有多少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之徒。听县里最老一辈人,比如今年七十五岁高寿的金家太夫人讲,O县上一趟乱成这副样子,怕是还要追溯到一甲子前长毛小刀会造反的辰光。

照如今这势头看,莫非是又有人要反了?这世界又要变天了?

借着遏制乱局、沟通官民、稳定地方的名义,由金定一带头组建的“O县新农会暨工农同盟”应运出世,隆重登场。

不过,首任会长并非金定一本人,而是他的父亲大人金素臣。

金老爷本来是不愿意做的,怎奈墙里头催得紧不过。

金夫人本是贡生的女儿,出身本就比只有起码秀才功名的金老爷高出半头。她自然是比她夫君更加鄙视“出身不正”的佟、铁二家,更加看不惯这两家做大,更不用讲,因为铁家拦胡,佟家退婚的缘故,一大口恶气憋了这么多年。如今儿子要开新农会,想趁势压倒佟家铁家,替金家门大大出气,她当然是十二分地赞成。

除金夫人外,她亲生女儿金大小姐定贞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定贞今年十六岁,早已靠着包括非正式助教阿土生在内的三位家庭教师修完了小学课程。她本来是正在南京某教会女中住读,不意今年秋天刚一开学,女中就闹起了学潮,号称要驱逐几只老蟹——几个女教书匠和舍监老太婆。身为学运的积极分子,定贞小姐本人对家人讲,这几个女教书匠清一色“出身不正”,全是教士家里头的义女,最多就跟阿土生一样,舍监老太婆就更下贱了,是育婴堂孤儿出身,从小做各种贱生活,比金家的长工还不如。这帮死老蟹立身本就不正,如何为人师表?凭啥管教她金大小姐,凭啥教女中里百来位和她一样出身名门的少女?总之,这趟学潮闹得很大,很快把女中闹得停课放了假,金定贞索性就回了家。家里二妹定娴三妹定惠分别是两位姨太太所生,金定贞与她们本就不怎么亲。她从小最亲近最崇拜的自然还是她一母所生的嫡亲大哥。正闲居闺中,百无聊赖之际,却见金定一也回来了,叫定贞如何不喜出望外?大哥一说要搞农运,狠狠教训那帮“出身不正的土豪劣绅”,她自然是鼎力支持。

金老爷爱儿子是不假,但更畏夫人,更宠女儿。被妻女日以继夜的一通缠,他终究是顶不住的。长叹一声“权当支持伲子事业吧!”,小老头子只好出了山。

照着十来天前,依旧是在虎丁镇小学操场,“O县新农会暨工农同盟成立大会”隆重召开。这次与会的超过千人,不仅有虎丁镇众多雇工人和佃农,更有十数位O县老资格乡绅,大抵是新主席的老朋友老同学。

在一片众星捧月中,金老爷长衫马褂,胸配金表,外挂大红花一朵,登上了特地加高的主席台,架势比昔日登科和大婚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戴上玳瑁眼镜,端起一叠稿纸,当众发表了一席就职演说:

“素臣不才,承蒙各位贤达推举,幸得父老乡亲不弃,今忝任本县新农会会长一职,诚惶诚恐,不知所言。窃思唯奉行古圣贤之遗教,兼发扬与时俱进之革命精神,方有望与诸君共度时艰,聊塞会长之责于万一……

“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子路云:‘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足见吾国古圣贤是主张均平共产的。而先孙总理之民生主义亦有均平共产之旨,亦无外乎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共产均平之理,放诸四海皆准,盖因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本会长曰:今吾人同志倡导减租平粜,实顺天应人之义举,为共产均平之先导,作天下大同之前兆……

“古人云:举贤不避亲。犬子定一虽不敏,然自小急公好义,此番自沪大学毕业归来,立志以所学贡献故土,为父老乡亲谋福利。素臣不忍见其一片赤子之心无着,故今日不畏人言,斗胆任命其为本会秘书长,还望各位兄弟父老共同监督,不吝指教,助定一长进……”

金定一确实是长进了,某种程度上甚至不用靠他爷相帮。

受了O县种种乱象的刺激,金定一在其他乡镇的一干P党同志胆子纷纷大了起来,他们一改早先的磨洋工,七手八脚一通操作之下,很快便在乡间挂起了一爿爿乡农会、镇农会的招牌,随即陆续并入了由县委书记坐镇的金记工农同盟。

眼看羽翼日丰,在特派员诸新云的鼓励下,金定一终于发起了大行动——由他亲率五百农会会员,臂缠写有“工农同盟”大字的红袖章,顶香进军O县县城,面见县长,当场提出要减租。

不意一身中山装,胸戴青天白日章的县长立时就答应了。他说,减轻农民负担本就是国民政府的革命宗旨,何况今年本县确实天灾不少,粮食有所减产,本来就应该减租减税。

于是由县长充当中人,请来了O县十一位声望最高的地主代表,包括佟、铁二家的家主,与新农会派出的十一名代表在县政府大会堂“民生堂”摆开了讲茶阵势。

新农会提出要减租七成,并免除一切杂费。

地主一方只肯减三成,并称杂费是他们派人催租时产生的人力物力花费,理应由不肯主动上门交租的佃方承担。

双方唇枪舌剑,大讲了三天斤头。新农会代表中金定一立场最坚,地主代表中铁老爷火气最大,这两人一度几乎要超乎动口,进乎动手了,幸被双方阵营中扮红脸者拉开。

最终,经县长反复斡旋,三方勉强达成两点共识:第一,今年田租打对折。第二,杂费暂免一年,由县政府以减税的方式向地主方垫付。

“胜利啦!!”“减租万岁!!!”

消息一从县政府传出,O县众佃农欢呼雀跃,许多人甚至拿出为过大年预备的爆竹,提前大放起来。

然而,全县真正高兴的恐怕也仅限于这些人。

金老爷看面色就不大高兴,个中缘由不难想见:这趟减租成功固然是他身为农会会长的胜利,却也是他身为地主的失败,毕竟自家上千亩田的收入也要打对折了。县政府虽号称减税,其实不过是免了一点杂费,比起将要损失的五成田租完全是小巫见大巫。这个大年注定是要过不畅快了。

他儿子也开心不起来。与其父相反,金定一嫌五成租还是减得太少,他的本意是想全免。这个胸怀壮志的青年是想打倒O县全部地主,架空县政府的收税权,变租为税,由他金家掌控的新农会统一收取,也就是由金氏家族垄断全O县的农业包税权,以此为基础,进而夺取全县的司法权、警权乃至全部政权,把O县变成金家的天下。现如今大地主佟家、铁家尚未打倒,反动县政府又趁减租减税捞了不少好名声,革命的进程很有些不上不下、不三不四的味道,金定一不欢喜。

比金家父子更不高兴是阿土生。和他一道骂“娘额皮”的还有包括金家众义子女长工在内的全县所有地主家的雇工人,理由只有一条:杂费没了。下田收租本是个肥差,按O县的老规矩,负责收租的雇工人是有权从杂费里提分红的,对他们而言,这可是笔不菲的收入。如今杂费不收了,不仅分红泡了汤,听老爷夫人的口气,就连年底给全体雇工人的工钿和赏钱,怕也要打上个大大的折扣。工农同盟,雇工佃农,明明是“工”排在“农”前头,可现在的待遇眼看是反过来了。可怜自己早起摸黑,忠心服侍主人家,辛辛苦苦一年做到头……天呐!还有没有天理!?

啥“看得起你”、“想要提拔你解放你”,讲得比唱得还好听,原来全是虚的。到头来只怕是提起裤子不认人,把你当成跟贱婊子一样的角色。娘额皮!阿土生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这次诸新云倒没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而是直接去寻了他的少主人。

“定一,出事了!”只见诸的面色比平日更白了三分,“铁老财果然跟我们耍花样!这老东西明面上同意对折减租,暗地里早就告到了南京。我接到上级线报,南京反动政府已经批准他大儿子派手下一个连队到O县来,名义上说是防匪,这不明摆着是项庄舞剑,意在我们新农会吗?”

“真有这种事!?”

“那还有假?上级交通员传来的最新情报,千真万确!一个连的人是前天从泰州开的拔,最多再过十天就会渡江,到时候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这……!!”

“别急别急,还有办法。只要能赶在渡江前截住他们,给他们一个有力打击,不说把他们赶回泰州,至少也能吓得他们不敢渡江,为我们争取时间拿下O县,形成生米煮成熟饭的局面。”

“截住他们?”

“对,我们在江对岸不也有自己的武装么?听上级线报,海门附近正好有一个连在活动。上级有支援我们的意思,想命令这支队伍出击,给匪军连队来个出其不意,只不过……”

“不过什么?”

“事情紧急,我就直说了。定一你是了解的,现在是特殊时期,到处要花费,组织的手头有点紧。江对岸的P军同志尤其不容易,天天刀口舔血不讲,眼看腊月到了,许多人连棉衣也没得穿,对士气难免是有影响的。上级的意思是要大家发扬互帮互助的革命精神,既然要P军同志帮我们拦截匪军,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帮助一下P军同志,多多少少帮他们解决一下过冬问题?”

“你是讲,要我们出钱,他们才肯出力?”

“不是我讲,这全是上级的意思,我又有什么办法?”

“可是……我家……”

“定一你这是什么话?伯父伯母已经为革命做了那么大贡献,怎么好意思再让你家出钱?”

“啊?……那,你的意思是……”

“俗话讲得好,羊毛出在羊身上。定一,我们这趟土地革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剪反动地主的羊毛么?租反正都已经减一半了,倒不如来个趁胜追击,再剪上他们一拨,这样既搞到了军费,又能进一步煞他们威风,提高我们工农同盟的威望,岂不是一箭双雕?哦,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定一你是县委书记,大主意还得你亲自拿。”

半日思量后,金定一唤来了阿土生等一干金家雇工人暨新农会骨干,向他们下达了紧急指令。

翌日一早,佟家派出收租的牛车队尚未抵达租田,便被新农会一干人拦在了半路上。

“金会长和金秘书长有令,规矩改了——”阿土生一手叉腰,一手以锄拄地道,“田租照收五成,不过,这五成里头还要再拿五成出来充公,当作我伲新农会的会费!”

五成的五成不就只有两成半么?比新农会最早提出的三成租还低了半成。不用讲,佟家众家丁自然是大惊失色,一片哗然。

“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要是不同意,这租你们也别收了,没一个佃户会交你们一粒米!”

面对如此突变,对方尽管是嘘声四起,骂骂咧咧,但并未作出更激烈的举动。也许正如己方所料,佟家家丁收租的决心其实并不强,毕竟杂费已被取消,再卖力也捞不着多少油水,何况他们同金家家丁一样,一样面临年底减工钿扣赏钱的定局,是主人家对他们不起在先。

总之,只僵了小半柱香,佟家车队就慢慢掉转过头,一路骂着山门回府去了。

站在阿土生的立场,倒是更希望对方最终能接受条件。因为据他大哥少爷金口玉言,阿土生以及金家全体雇工人年终赏钱其实全在这对折平方的“平方”里头了:斤头讲成越多,分红也就越多,照往年杂费的老规矩办,按劳取酬,论功行赏。

大少爷到底是大少爷,到底念着自家众义兄弟和长工们的好,到底是把“工”放在“农”前头的。所以一接到命令,阿土生就感到了冬阳般的温暖,颓废之气为之一扫,浑身上下又恢复了劲道。

拦完佟家车队后,阿土生又同众人奋起余勇,兵分多路,在一天之内接连拦了十来户地主的收租队,次次成功,无一失手,就连铁家的收租马队也被他们挡了回去。

借着拦租成功的势头,金定一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成立了一个“O县工农纠察团”。团员戴红袖章,各持镰刀斧头锄头铁搭,轮班把守虎丁镇乡间各条要道,防止有地主“违背新农会决议,私自下田收租”。

另一方面,为防佃户有变,他还派人下租田大放野火,声称:以铁、佟二家为首的反动地主贪心不足,不讲信用,已经推翻了对折减租的协议,不仅要收全租,他们派下来的狗腿子还要和往年一样到佃户家大吃大喝,并收取全额杂费,一个铜板也不能少。

轻信的众佃户难免怨声载道,大骂起铁家佟家心肠黑来。

佟家到底小商贩出身,何曾见过这等局面?佟老爷早被吓得不敢露面,只是一味派人向县政府求助,乞求派员下乡调解。

只有铁家仗着大儿子是旅长,胆气依旧不减,改由血气方刚的铁三少爷亲自出马,左挎马刀,右佩毛瑟枪,率一队武装家丁继续外出收租。

人家有几十号人、七八条枪,自家明显不是对手,阿土生只好和一干纠察团员避其锋芒,眼睁睁看着铁家收成了一天租。

然后是第二天。

然后,就再也没然后了。

因为铁三少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