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阿土生 03 共产久矣


去年整个虎丁镇乃至全O县的年景都不大好。先是夏天旱了一个多月,接着秋天又闹了蝗虫,田里收成打了个不小的折扣。

金家的一千亩田自然也莫能概外。不幸中堪为大幸的是,离旧历春节还差两个月的辰光,大少爷金定一总算是回家了。近年来他背井离乡为国为民,从上海奋斗到广东,从广东奋斗到武汉,再从武汉斗到上海,一连两年没顾上回家过年。这趟据他信上讲,是受了新国民政府的聘书,回O县担任县小师范学堂的训育教员一职,颇有点修成正果、荣归故里的意思。

金定一不仅是金家长房的长子,更是独生儿子,是家族当仁不让的继承人。不用讲,对他的还乡,金家上上下下乐不可支,将欠收的阴霾一扫而空,提前拿出了过大年的劲道,大放鞭炮,杀猪宰牛。

在丰盛的欢迎家宴上,侍立一旁的阿土生终于再度见到了他的大哥少爷。

也许是长年奔波在外的缘故,金定一比两三年前结实了些,也晒黑了些,不过身形依旧挺拔,面容依旧俊秀,配上那身素雅修身的竹布棉长衫,依旧是个美男子。他原本就少年老成,经过这一番岁月洗练,眉宇间更刻下了几分严峻沉郁。宴席上虽多是他的至亲,却没人敢同他调笑,清一色只是嘘寒问暖。

宴罢,也许是嫌席上人太多,聊不尽兴,金老爷又将儿子招进书房作长夜之谈,由阿土生一人烧茶服侍。

当被父亲问到这两年在外头究竟搞了点啥事业时,金定一毫不隐晦,吐出两个字:

“革命。”

金老爷一愣,随后讪讪笑道:好好,现在革命总算是成功了,中国归了国民政府,我伲O县人总算是好开始过几年太平日脚了。

岂料少爷道:父亲你怕是弄错了。就连国民党左派也晓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这趟回O县就是要继续革命,彻彻底底搞一场土地革命!

老爷吓了一跳,问道:这个土地革命跟P党有没有关系?莫非就是你留在家里那几本小洋书上头讲的那个共产革命?

金定一道:一点不错。不瞒你讲,早在三年前,你伲子我就是一名光荣的P党党员了,最新职位是P党在O县的党委书记。这趟我回乡是奉了党组织的命令,借着三民主义的名义宣传共产主义,鼓动乡民进行土地革命,一举夺取O县政权!

金老爷嘴张得老大。愣了好久,他才开口叹道:唉,伲子,世道真的变了,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们青年人了,前几年一歇搞德先生,一歇搞赛先生,现在又要搞共产。讲老实话,你那几本小洋书我翻了几页,上头有些道理跟古圣贤遗教倒也有几分暗合。但有一点你爷我没读懂,书里头讲,革命的最终目的是要建立共产社会。伲子,这个共产社会到底是啥样子?是不是跟《礼运》里头的大同世界差不大多?

他伲子道:这怎么能比?差多了。共产社会是人类社会进化的最高境界,是最最高等的社会。只有这个社会里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是个性得到全面发展的人。什么叫人的全面发展?就是不被生计束缚,能够自由自在,过充满创造力的生活。你想工作时就工作,想休闲时就休闲,想娱乐时就娱乐,想搞创作时就搞创作,这就是共产社会人间天堂里人的生活。

沉吟半晌,金老爷不禁笑了出来:

“伲子,照你这讲法,你爷我不早就进到共产社会了?你看我,想工作的辰光就亲自到田头指挥长工佃农,想休闲的辰光就叫下人泡壶好茶摇摇扇子,想娱乐就寻你娘和二娘三娘一道凑一盘麻将,要是心血来潮想搞创作,涂几幅字画作几篇诗文也不在话下。我的生活不就是个性全面发展的生活么?不就是共产社会人间天堂里的生活么?阿一,我就你一个伲子,你爷名下的物事就是你的物事。你真想共产,倒不如先来共你爷的产。我们爷两个一道在这乡间过逍遥日脚,你还有啥不称心的?”

不意金定一立马沉下面孔,仿佛被戳中了痛处。

半晌,他抬起眼,眼中燃起了忿火嗔焰。

“逍遥?称心?在O县?在虎丁镇?”他咬牙切齿道,“我的父亲大人,你真忘记掉还有佟家、铁家了么?!”

一闻是言,金老爷脸上的春风一扫而光,也蒙上了一层阴云。

就连一旁的阿土生心中也是一沉。他晓得,金家父子晓得,O县差不多每个人都晓得:在虎丁镇,金家虽讲财势可观,有一千亩田,但充其量也只能摆第三号乡绅。

排在它前头的是佟家,一户商人出身的地主,经营有方且极善投机居奇,不仅拥有两千亩田,还在镇上开了棉花行、木材行、酱园、茶庄、饭店、旅舍林林总总十几爿店。家主人佟老爷圣贤书没读过几页,却早在清亡前就捐了个同知衔,比金老爷实打实考出来的秀才衔高出一大头。

比佟家更厉害的是铁家,后者才是今日虎丁镇的头号大地主。铁老爷的教养程度比佟老爷更低,本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自耕农,他家是近十年间才发的迹。当年因为家里穷,铁家把偷鸡摸狗惯了,在乡间声名狼藉的大儿子送去投了军。不意这小子非但没吃卫生丸,反倒越混越有出息,几年后竟在孙传芳手下当了团长,前两年又见风使舵投降了国民革命军,如今眼看升了旅长。父凭子贵,铁老爹也荣升铁老爷,成了O县议会的大佬。每有新县长到O县赴任,备上厚礼拜会铁家是入门功课。更不用讲,铁家的田产也是一年多过一年,从最初的十来亩薄田一路扩张到今天的四千多亩良田,势力超过了二三两号地主的总和。在全虎丁镇,也只有铁家敢大张旗鼓明火执仗地买奴买婢,不屑于挂义子义女的羊头。

士农工商,佟家是四民之末。铁家等而下之,靠当兵发家,要晓得,丘八的名声比商人还差,属于不入流的贱民。以这两家的出身,怎么能跟前朝进士之后,代代诗礼传家的金家相比?

所以在私底下,对于这两家新贵的崛起,金家人向来是不无冷笑和微词的。

但这还不是全部。在金家一门中,就数大少爷金定一最恨这两家入骨,除上述理由外,其实还有段私人因缘。

对于这段孽缘,阿土生是全程见证人。

话说十多年前他作为书童陪着金定一上镇小学时,同级生当中还有一位佟小姐,没错,正是大地主佟老爷的正牌千金。佟小姐是全年级成绩最好最漂亮的女同学,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同全级最品学兼优的男同学也就是金定一少爷配成了一对。两人在学业竞争中互相欣赏,日久生情,结成一对无猜良友。小学毕业后,两人虽升入了不同的中学,却长年鸿雁往来,感情日久弥深。见两人门当户对,金、佟两家的家长索性为两人定下了婚约。岂料约成不久,铁家异军突起,短短数年内跃升为虎丁镇第一大家。因为有几千丘八的武力做后盾,全镇人不分贵贱贫富,都不得不仰他家的鼻息。铁家正好也有一位三少爷年纪与佟小姐相仿,于是强托媒人向佟家提亲。佟家自忖惹不起铁家,更何况商人本色是投机,于是乎,便很痛快地另攀高枝了。佟小姐退还了多年来金定一寄给她的全部信件。

这件事对金定一打击极大。痛哭一天一夜,撕毁所有信件,又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之后,他仿佛变了个人,话变少了,眉头也开始成天紧锁。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咬着牙对父母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应该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他要求父母把他送到上海继续学业,不学成誓不还乡。金老爷和夫人既内疚又不忍儿子在这伤心地继续受折磨,于是便遂了儿子的愿,不计花费,听凭他在上海四处游学。不久便听说金定一进了沪西的上海××大学,之后又突然跑到广东“深造”,跟啥“国民革命”扯上了关系……

这些年来阿土生一直模模糊糊有种预感:金定一在外吃苦奋斗多年,总有一天是要打回老家的,伊骨子里是想向佟、铁两家报复,帮自家讨回公道的。今天看来,果不其然。

但问题是,早在两年前,佟小姐就已经被铁三少爷敲锣打鼓娶进了门。整盆水都泼出去了,金定一还能怎么样?更何况今天铁家在O县的权势又是那样地大……

“阿一,老实跟我讲,”只听沉默许久的金老爷又开了口,他的眼神闪烁不定,“这趟回来的真的就你一个人么?”

“哪能可能?”金定一冷冷一笑,“当你伲子还是当年那个毛头小鬼么?老实告诉你,这趟革命是省委统一指挥统一部署的,我们的同志很快会一生十,十生百,百生千,像星星之火一样烧遍整个O县!除我本人之外,另外一粒火种明朝就会来拜访你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