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
“土生,啊,熟人全叫我阿土生。”
“姓氏?”
“姓……金吧。”
见他答得不十分爽气,那个姓钟的鹰钩鼻探长满面孔狐疑,用一对像鹰又像猫的招子上下扫视着他。
阿土生坐如针毡。尽管早做好了预备,但这毕竟是他头一遭进捕房受审,临阵还是不免有点发毛:眼门前这桩命案该不会拉我垫刀头吧?不,没道理,应该不至于。以我对金定一的这十几年的了解,伊十有八九会供认不讳,把主要责任担在伊自家肩上。不过,也不好打包票,怕就怕万一,万一这家伙受不了刺激,神经出了毛病,像疯狗一样乱咬一通……
“渔阳里两楼那个死人,伊叫什么?”他的思绪被钟探长打断,也许看穿了他的心思,对方直奔主题。
“伊、伊叫……”阿土生舌头不禁有点打结,“……诸、诸新云。”
“讲——”对方剑眉一凛,眼中精光突射,好似勃朗宁的枪火,“——伊到底怎么死的?!”
“伊……”该来的总要来的,阿土生索性横竖横,亮出了前两天就打好的腹稿,“……伊就是个众牲,王八蛋!伊该死!”
“哦?有点意思,”对方收起做工笑了笑,从桌上的木烟盒里摸出一支雪茄烟,“金定一对伊的评价也差不大多。金定一刚刚已经供认,诸新云就是他一个人杀的。诸新云本来叫你们两个人用电线互相通电,结果金定一没听伊话,反倒把伊电杀了。阿土生,你讲讲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果然不出所料。阿土生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金定一到底是金定一。
“不对!金定一是为了救我才杀的人,况且那是个顶顶恶的人,”眼看展开顺利,他按部就班端出了后续戏本,“请探长侬一定明察,金定一伊没罪!”
对方吃了一惊,点雪茄的打火机在半空中顿了顿,看表情简直像发现了新大陆,叫阿土生难以确定自己的表演是恰到好处呢,还是用力过猛。
正忐忑间,眼见对方还是点燃了烟。
“金定一有没有罪呢,我自然会明察……”钟探长深吸一口雪茄,吐出了一串好像问号的烟圈,“……首先我们需要搞清爽一桩事体,那就是你们两个人的关系。金定一对命案的供词虽然条理还算清晰,不过么,伊这个人好像是受过不小的刺激,神经看起来不大稳定,有那么一点前言不搭后语,比如伊一歇讲你是伊的弟弟,一歇又讲你是伊的仆人,还讲是伊家老早买下的奴才,真是乌七八糟。我已经让法医去帮伊做精神鉴定了。阿土生,麻烦你帮我讲讲清爽,这个金定一到底是你阿哥呢,还是你主人?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土生长叹一口气,他的头又大了起来。
金定一和他是什么关系?在这一年间,这个问题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折磨着他,催逼着他,毫不夸张地讲,把他一路逼到了悬崖边上,逼到了今天这生死关头。娘额皮!真可恶不过!
这个问题不仅可恶,而且又大又臭又长,叫他不得不从头讲起,从十五年前他小辰光讲起——
阿土生出生在与上海一江之隔的浦东O县虎丁镇的一个佃农之家,本姓钱。七岁那年他家破了产,为偿还债务,爷娘把他以两百五十块大洋的身价卖给了,啊不,根据契约上白纸黑字所写,应该是以两百五十块大洋的“改宗费”为补偿,“过继”给了金家当“乞养义子”。
金家是虎丁镇的第三号大地主,也是全县闻名的书香门第,在乡间有一千亩田,在镇上有好几家店铺,有长工一百来个、佃农四百余口,这些个“工”、“农”阶级只是帮金家料理产业的,基本没一个进得了金家大门。
生活在金家大宅里的人除一中一西两位西席先生之外,其余五十多口人清一色姓金,但写得进金氏族谱的也不过廿几个人。剩下三十来号人上到管家账房下到粗使丫鬟,厨师娘姨车夫苦力,他们全跟阿土生一样,是金家在不同时期买进,啊不,是“过继”“收养”进家门的“义子”“义女”及其后代,虽说姓的也是金,却不得与家主人同桌吃饭,更无祭祀金家祖宗的资格。
金家何以如此热衷于广收儿女呢?
O县稍老于世故的人都晓得,理由不外乎两大条:
第一是名分考虑。
金家虽号称诗礼传家,然而家族的上一个朝廷命官还要追溯到道光年间,此后一个甲子连举人也没再出过一个。按大清律法,只有八旗和官员之家才有蓄奴特权,庶人之家胆敢僭越身份蓄奴,轻则处以罚款,强制释奴,重则把主人捉起来打板子坐监牢。金家道光年间确实是蓄有一大群奴婢,不过在后人降为庶士后,就不敢再摆在台面上蓄了。作为古圣贤的好学生,金家人从四书五经中得到了启发。《诗》云:“螟蛉有子,蜾嬴负之。”《孟子》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于是乎,金家便大力发扬“蜾嬴”的精神,大幼特幼起了“人之幼”。
第二是实惠考虑。
按明清律法,义子女的地位比奴婢略高一级,跟长工同等,都属于“雇工人”身分。长工是按年付工钿做活,义子女则是一次性买断,终生服役。前者属于短线买卖,后者是长线投资。乡间有钱有远见的人家大多倾向于在长短二线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金家亦不过随大流而已。
在实际操作当中,义子女由于同主人家的成员更亲近,只要是为人够忠心、做事够勤快,在主人家地位通常会比长工高一些。阿土生便是个好例子。
因他相貌老实清爽,又在本家读过一年启蒙私塾,所以一进金家门就被派给大他半岁的金家嫡长子定一当书童,陪金定一一道在虎丁镇上读完了六年小学。
两人毕业后,金定一一个人到上海读中学,阿土生则是穿上生平头一身长衫,正式帮金家门做起了事。一张小学文凭已足以让他的文化水平在金家排进前十五名。他起初担任各种文书的誊写员,不久当上了助理记账员,有时在镇上的店里坐堂,有时带着田册下乡收租。后来金家的三位小姐陆续到了读书的年纪。金老爷不愿她们进县里那些“男女无别”“乌烟瘴气”的小学,所以聘请了中文、西学教师各一实行家庭授课。中文先生爱吃老酒,西学先生爱和丫鬟娘姨胡调,花在课业上的精力难免时有不逮。于是,能者多劳的阿土生又被改造为小先生,充任三位小姐的助理家教。
忙碌未尝不是一种充实,穷人家出身的阿土生受得住,甚至有时乐在其中。太夫人、夫人、两位如夫人以及三位小姐的颐指气使、吆五喝六虽说有时令他头痛,但也未尝不是一种荣誉,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肯定,所以阿土生一般也无二话。真正叫他头大,觉得难以应付的,是那番人前人后的应酬功课。
无论在清末,还是到了今天民国,按照法律制度,金家都不具备蓄奴的名分,然而却始终有蓄奴的实操。这就要求金家的奴仆比官宦家的奴仆更伶俐更精乖,在家里要乖乖做奴才做婢女,在外头要装得好像是金家的平等一员,在金家的熟人姻亲面前要管主人叫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在金家的生人面前就不好这么“乱叫”了,还是要叫——阿爷、阿娘、大哥还有姐姐。
这套把戏其实是虚应故事、走走过场。别人家大都晓得金家是在做戏,金家也晓得别人家晓得金家在做戏,别人家更晓得金家晓得别人家在看戏……人生一大台戏,不过如此。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照着戏本来,意外并不是没有。真正的麻烦也正在于此。
比方碰到一个寿过了头的寿头模子,就像阿土生在棉花行帮账时碰到的那个生面孔江北青年客商。
那天掌柜先生正好病假,阿土生临时出面跟对方谈妥了生意。双方一时高兴,到酒馆多喝了两杯,互通家世认了个干兄弟。事后阿土生渐渐忘记了这事。岂料半年后这江北寿头又来了,这次并没到棉花行,而是直接寻到了金家大宅上,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吵着要寻他义弟,这家的“二少爷金土生”。不用讲,从这一天起,阿土生就成了全金家的笑话。笑他这个“如二少爷”不算,还有几个妒嫉他的家丁向家主人进谗言,添油加醋讲他平时在外头是如何地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作威作福……幸好他的义父兼主人宽宏大量,明察秋毫。看在他是大少爷书童的份上,看在他几年来办事认真,没其他差错的份上,金老爷最终并未削他的职,只是训斥了他一顿,外带罚去两个月的赏钱。
更坏的情况是在外头碰上真正的坏人,这种人明明晓得戏本内幕,伊就是存心要弄松你。
少年时代的阿土生是念旧的,虽然生身父母早早把他卖断给了金家,但每逢大的年节,他还是会请假探望父母血亲,送点时令礼品之类。不意却让钱家那帮穷亲戚红了眼睛。阿土生客客气气地喊他们叔伯阿姨,可人家却不买账,装腔作势地跟他假客气,讲啥:“哦哟,金二少爷,这不是折我伲寿吗?”“我伲小老百姓,哪能敢跟侬这种人物攀亲戚?”起初阿土生还当他们是开玩笑,直到他一趟趟地发觉这帮人在各种场合寻各种机会对他指桑骂槐,骂他是富人家的看门狗、长衫奴才、百爷种。听懂了的阿土生气坏了,一时不忍,竟揪住身上起码货长衫的领子,一把扯断了好几粒纽扣。所有血亲当中只有二伯一家不嫉恨他,尚能待他以礼。二伯的女儿桂银堂姐对他尤其好,总是安慰他、鼓励他。在扯坏长衫那天,是她熬夜帮他缝好了一粒粒纽扣。不幸后来连二伯家也破了产,桂银被卖到了上海,听说是当了某大户人家的丫鬟,从此就再也见不着面了。就这样,阿土生与血亲家的感情越来越薄。从十八岁那年起,他就再也没回过钱家。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凡事大都有正反两面,要得好处,难免就要受相应的委屈。金老爷时常这么教导家里人。几番思量下,阿土生也认同了这道理。平心而论,金家待他不算薄,虽不能上大台面吃饭,但不妨碍经常有鱼有肉,虽没固定工钿,但只要生活做得好,赏钱是不马虎的,在O县的大户人家之间比上可能不足,但比下明显是有余的。人要知足,要讲良心,最要紧是要明白自己是个啥角色。这道理不用老爷教,阿土生从小就懂。
带着这份觉悟,慢慢成年的同时,阿土生也慢慢沉下了心。金家的奴才兼养子、金定一的仆人兼义弟,照着人们派给他的角色,他按部就班演了下去,演得日渐稳当,日益纯熟,眼看有望达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之境……
然而,就在他廿一岁头上,也就是一年前那个躁动狂乱的冬天,他的少爷兼义兄从大上海回来了,带回来一台新的大戏。从此一切都变了样,风起云涌,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