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汇的露西亚 6 受诅咒的生灵


从上海××大学出来,秋冰没有马上回家,尽管天色已暮。

无畏冬夜的寒风,她信步在街头,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自由感。

对于那个正等着她回去,也许正准备再给她一顿说教的家庭,她已不再十分依恋,也不再有敬畏之心。她确定了早先的预感:用不了多久,这个小小的天主教家庭,连同其背后稍大一点的徐家汇教区,它们都将被时代的洪流洗去褪色的金玉表层,暴露出底下塞得满满当当的陈年败絮。

趁暗无天日的末世尚未到来,芳华正茂的她必须找到新的真光,新的造主,一位真正有着大威能大权柄,能化腐朽为神奇,治好她心灵的眼睛,使她重见似锦前程、美好未来的神。毫无疑问,那只能是一位“科学”之神,新时代的唯一真神。

障碍已扫除大半,现如今还能阻挡她改宗的,也许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人。

她和这个人之间,还有一件事未了。

为了却这件心事,秋冰再次去了广慈医院。

虽说楼里暖气充足,但二等病房还是冷清得很,除了两个看门的巡捕外,偌大一间房只有她的表哥徐承亮。

穿着中午那件病号服,这位实习修士正伫立窗边,望着不远处商业区灿若星河的霓虹灯光出神。纵有伤在身,修长挺拔的背影依然不失健美。

“Joshua——”秋冰唤出了他的教名。

“我还当哪个来了,”转过身来,对方粲然一笑,“原来是Lucia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坐——”

他把秋冰引到了病床边的椅子上,本人则是坐上了床沿。岂料屁股刚一落位就是一声惊呼,疼得他龇牙咧嘴。

秋冰也是一惊。本以为承亮只是脸上挨了一拳,没想到还另有暗伤,也不晓得伤得重不重,是外伤还是内伤……

“不要紧不要紧,你不要担心,没大事的,”承亮呲着牙冲她笑道,“一点皮外伤,疼归疼,好起来其实蛮快的。哦,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下午医生跟我讲,明天我就能出院了。”

端详着对方气色不佳、乌青未消的国字脸,秋冰很不好受。不论“明天出院”是真是假,反正白秋华四个人肯定是伤他伤得不轻,至少比自己早先判断得要重。要是现在就跟承亮坦白真相,跟他讲自己就要离开他的教会,去投奔刚辱骂过他,痛殴过他的那所学校,承亮会怎么想?他真受得了这个刺激?就算他受得了,秋冰也不忍心。可事到如今,不讲又不行,该怎么办?

为免冷场太久,她终究是开了口,却冒出一句:

“你真的……还好吗?”

“嗯?我蛮好啊,”对方一愕,旋即面生疑云,“怎么会不好呢?倒是Lucia你,今天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我的意思,是想问……”无可奈何,她只得冒着自私的骂名,两害相权取其轻了,“……我的事情,你真的……已经……办好了?”

“你的事情?啊!你是不是讲,你的出路问题……?”

秋冰艰难地点点头。

“这个……”承亮垂下眼,锁起了一对剑眉。

凭良心讲,她更愿意听到否定的答案。

沉吟了将近十秒钟,也许是一分钟,承亮抬起了双眼,眼光闪烁不定,夹杂着太多的意味,好似窗外的霓虹灯:

“Lucia,你的事我一直在帮你想办法,但我们能不能先……哦,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像承亮这样一个洒脱的青年,有什么难题能让他纠结成这样?秋冰疑心大作。

“假如有一天,我不再像今天这样是个修士了,”对方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我想晓得,假如真到了那一天,Lucia你会怎么看我?”

“你的意思到底是……”她确不准对方指的是修道期满从修士变成神父,还是别的什么。

“我是讲——”对方咬了咬牙,“——假如我彻底不干了,不止辞掉修士,连教会也脱离掉了呢?”

震骇之下,秋冰眼前一阵黑。

没听错吗!?

怎么可能!?

像承亮这样出自教中名门,从小到大饱受教会恩庇,已经免费修完了大部分神父课程,再过四年即将功行圆满的人,在秋冰看来,不,在所有正常人看来,像徐承亮这样的人,无论从精神还是从物质上讲,都万万找不出背离教会的动机。

难道不可能的事竟真的发生了?

“你确定,”她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不是在跟我打棚吗?”

“不是。”对方与她对上了眼,目光变得沉毅而坚决,“实话告诉你吧,Lucia,今年的圣诞典礼是我帮教会做的最后一件差事。元旦节一过,我就不再是天主教会的人了,也不再当耶稣的仆人了。”

秋冰不禁一声惊呼:

“为什么!?”

“这里头有复杂的理由……”承亮叹了口气,继续看着她道,“但请你相信,我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是一时冲动。Lucia,假如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一道走。秋冰妹妹,我现在想问你,你愿意接受一个失去信仰的哥哥么?”

见对方眼中不乏诚挚,秋冰一时搞不清该悲伤还是高兴。搞了大半天,原来表哥早就跟自己心有灵犀了?难不成,他是想带自己私奔?一道脱离黑暗的教会,从此双宿双飞?就像当年他和厉修士那样?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灵肉相交、还有打图章……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对方的动机尚未完全明了,还没到自己把心掏出来的时候。

她强按下激荡的心绪,恢复了平素的沉静:

“——除非,你能告诉我理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承亮噤了声,剑眉再度上锁。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不意间,她身后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声。

回头一看,病房门大开,早闯入一位不速之客。狐裘风衣、鹰钩鼻,还有那刺鼻子的雪茄烟,正是上午来她家捉白秋华的那个青年探长。

“密斯冯,不好意思,打断两位叙衷肠了,”鹰钩鼻冲她露出了二回熟的笑脸,“不巧本人公务在身,正好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表哥。”

“钟探长,我晓得的已经跟你们全讲了,”承亮一脸的不耐烦,“这件案子应该不复杂吧?不晓得还有什么好折腾的。”

“是么?真的全讲了么?呵呵……”钟探长抖了抖手中的几张单子,像是医院的化验报告。

“还记得你脱下来的那条西裤么?我们对裤裆部位的污迹做了化验,结果发觉,除了少量人血之外,还有人的精液,而且量还不少。呵呵,”对方奸笑着耸了耸鹰钩鼻,“徐相公,麻烦你解释一下,你一个耶稣会相公的裤子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精液?”

转眼间承亮脸色大变。

“这、这……”眼见秋冰在旁,他的舌头打起了结。

“当然当然,我没指控你的意思。相公也是人,也是男人,裤子上有精液也很正常,不是讲他一定违反了戒律,暗地里做了个花花修士什么的。弄不好只是戒律守得太紧,压力积得太多,睡觉时一个不留神,受了魔鬼或者哪位圣女的诱惑,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嘛!徐相公你讲对不对?”钟探长一口雪茄,吐出了一个惬意而下作的烟圈。

“钟探长,你大晚上特地过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眼看承亮是动了怒,“对!你讲得全对,我全部承认。现在你满意了么?!”

“徐相公过奖了,钟某人不过一个巡捕,又不是贵教的救世主,哪能每句话都讲对,天上地下样样晓得?”对方往白色的水门汀上弹了弹烟灰,“至少有一桩事体我还不大明白,徐相公,你的血是A型,而你裤子上的精液经过我们的化验——血型居然是O型。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闻是问,承亮呆若木鸡,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袭击你的三个男匪徒,他们的血型我们也验过了,”钟探长稍稍敛起了笑,“那个大块头匪首的血型就是O型。经过一下午的审讯,这小众牲已经供认,他不但殴打了徐相公你,还把你拖到麦田里打了图章,也就是讲——他鸡奸了你。”

秋冰也听呆了。坐在硬邦邦的椅面上,玉臀隐隐传来痛楚之际,她记起了圣诞夜大块头对她表哥没来得及放完的狠话——

“这事没完!早晚再来请教!你给我洗干净……”

照这么讲,对手叫他洗干净的那个部位其实是……

“……听这众牲讲,他一面打你图章,一面骂你是屁精相公,后来白相得兴起,还唱起了歌,就是圣诞节你在教堂指挥的那首《Jingle bells》。那个女匪密斯白还在旁边打拍子伴唱,hey!hey!hey!叫个不停,哈哈哈哈哈……徐相公,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眼见这促刻鬼早笑弯了腰。

回看承亮,他早已气冲斗牛。顾不得屁股伤势,他从病榻上一跃而起。

“既然全被你晓得了,还来寻我做什么?!”他上前三大步,冲钟探长喝道。

对方不为所动,雪茄烟头一指,便将他逼退了一步。

“徐相公,我一不想打你左脸,二不想打你图章,你何必那么激动?”钟探长稍稍收起了寻开心的表情,“要不是为了你好,我何必挑这个时间过来?现在我们捕房掌握的,无非是这帮匪徒的一面之词。要真正对他们定罪,还要参考受害人的证词。租界法律你是懂的,鸡奸本身构不成一条罪名,关键看到底是强奸,还是和奸。徐相公,现在我们想征询你们的意见,你和你的教会到底是想我们捕房以强奸罪起诉,判这帮小众牲几年徒刑呢,还是想按和奸处理,我们两方私底下解决?”

当然是强奸!怎么可能是和奸呢?这是什么逻辑?秋冰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有所谓的“我们两方”,听对方的意思,似乎指的是捕房和教会。奇怪,就算按民事纠纷进行调解,正反两方也应该是承亮和白秋华一伙人。怎么还扯上了教会?

沉吟片刻,承亮作恍然大悟状:

“我懂了,总算听懂了,原来你是想装我们,不,装我和教会的榫头。”

毕竟他年长秋冰数载,社会阅历丰富不少。

“何必讲那么难听呢?”和他同龄的探长笑得轻描淡写,“这也是为了徐相公和贵教会的名誉嘛!就算我们公事公办,讲老实话,也判不了那几个小众牲多少年。上海新闻界的能量你是清楚的,像这种案子,会审公堂一开庭,不出廿四小时就会登在报纸上,十有八九还是头版。徐相公你是聪明人,还用我多讲么?要是你一个人做不了主,希望你转告贵教会,请这帮老司铎老相公想想清爽,早点拿出点诚意来。这样我们双方面子上都好看。”

承亮不再答话,只是冷冰冰盯着对方。

“看来,徐相公不是愿做这个中人了?”对方最终被他盯得败了兴,“外头传言你已经另谋高就,看来是真的了。算了,我这人从来不喜欢勉强人,唉……看来只有直接去寻那帮除了装神弄鬼就只晓得打图章的老众,哦,老先生了。册那妈——”

钟探长信手一挥,把烟头丢进了墙边的痰盂,还不忘往里头补了一口痰。

“密斯冯,可别忘了,”他在门口回眸一笑,眼中尽是放浪,“你还欠我一次笔录。可惜我今天夜里有约,明天一早就来寻你做。你可不能学你表哥,一定要好好配合,乖乖跟我做哦!”

吃完她豆腐,男人扬长而去,走廊里回荡着他的淫笑声……

半晌,秋冰看向了她表哥。

她表哥也在看她。

“Lucia,”承亮开了口,“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退出教会了吧?”

“难道讲,是因为……打图章?”

“是啊,打图章……”承亮露出了凄楚的笑容,“公教、圣教,清心寡欲,侍奉真神,多好听的名堂?多体面的幌子?可教外头还有哪个不晓得,这教会就是个变态的淫窟!女的磨镜子,男的打图章,先被师傅打,再同辈互相打,最后打自己徒弟。磨镜嬷嬷、屁精相公,真是名副其实!”

“可是,你已经在里头待了七年了呀!再过四年就……”

“是啊,七年,在这个人间地狱里头,我已经待了快七年了……”承亮一声长叹,眼眶已然湿润,“……受七年的迫害难道还不够么?难道还要我继续受下去,一受到底,完了再去迫害新一代么?!”

秋冰噤了声:难道讲,自己一直误判了对方的性取向?本以为他男女通吃,其实却是个直来直去的异性恋?

“再过四年,呵呵……”苦笑间,承亮用病号服袖子拭了拭眼睛,“Lucia,你也觉得再过四年我就能当上神父熬出头了么?”

难道不是么?

“你还是太天真了,”对方摇头道,“时代早就变了,上头的规矩也跟着变了。就算四年后我升了神父,徐家汇乃至全上海也没我徐约书亚的立足之地。这几年来江南教区早就是人满为患,所有新晋升的司铎全要先去内地实习,没一个例外。刚开始是三年,现在加到了六年,真到我毕业的时候,天晓得会再出什么花样。”

去内地教堂实习不也是一个增广见闻、增进才干的机会吗?虽说时间是长了些……

“你晓不晓得,我前几级的师兄毕业以后都被派到了哪里?松江?杭州?宁波?”成亮脸上浮现出了惧色,还有更多的悲愤,“想也不要想!不是贵州,就是云南、广西,四川湖南已经算是最好的了。全是这种鸟不出污的鬼地方!不是山区就是湿地,缺吃少穿也就算了,还缺医少药,到处是土匪,动不动就有生命危险。几年下来,从修道院出去的师兄死了三个,六个落了残疾。大我四级的厉师兄你是认得的,他一年前被派到了广西,结果不到半年得了痢疾,就因为没药吃,活生生病死掉了。消息传到徐家汇,那帮老东西还不准我们声张,讲什么要低调处理,防止教民对教会失去信仰。放他妈屁!这帮天杀的东西!”

自记事以来,秋冰从未见她表哥如此暴怒过,更没听他骂过一句脏话。今天的他简直完完全全换了个人。

“物必先自腐而后虫生,唉……”承亮又是一声喟叹,“Lucia,我算是看透了,这个生我们养我们的天主教会里里外外已经烂得差不多了。你看,现在连法租界的巡捕也欺负到了它头上。十年前他们还不过是教区的看门狗。还好,这几年我一直在暗地里做准备。借着耶稣会的资源,我偷偷学了许多世俗的知识技能,结交了不少教外朋友。只为等一个机会,好跳出教会这艘老破船……”

秋冰记起了眼前人与耶稣会修士身份越发不相称的知识库:从法文到英文,从西洋乐到高等数学,还有经济学,甚至商学……

“……功夫不负有心人,好机会终于是叫我等到了!”承亮越讲越兴奋,那双音乐家式的大耳朵也为之一竖,“一年前,也是在圣诞节假期,我代表修会参加了法国总会办的音乐联谊会。会上我结识了永兴洋行的法国襄理,我们以乐会友,可以讲是一见如故,从此就开始往来。他很看得起我,这半年来好几趟请我跳槽到他们洋行。他对我的本事越来越来了解,职位也越许越高,一开始是正式文员,后来一路升到了襄理秘书,月薪五十美金起板,兑成大洋钱将近两百块!这么好的机会,Lucia你想想看,再不出手我还是人么?!”

宛如腹部中了一记冷拳,震惊的同时,秋冰生起了些许反胃。恍惚间,她记起了前些日子在承亮桌上看到的那几封与永兴洋行的通信。原来,那全是为了他自家的前程。可笑自己自作多情,竟还当对方是急自己所急,为了自己这个表妹放下修士的高洁身段,去求玛门在法租界的代言人。

“我和襄理已经讲定,元旦节一过就去洋行正式签约,”承亮正自意气风发,抖动着那双越看越像魔鬼的招风耳朵,“到时候由洋行帮我致函教会,宣布我正式脱会,加入永兴洋行。哈哈哈,吃了那么多年冤枉苦,这下总算要投进世俗生活的怀抱了。这才叫真正的生活!比那狗屁的什么灵修生活还不强上一百倍?Lucia你讲是不是?”

“那我呢?”强忍着愈演愈烈的厌恶,秋冰盯向了对方的双眼,“那我的前程你打算怎么安排?”

“你的前程?哦,那也问题不大,”对方丝毫没察觉她的心情,“Lucia,只要你愿意跟我一道去,以我和襄理的交情,不难帮你介绍一个位子。你可以先从练习生做起。等我在行里站稳了脚跟,再寻机会慢慢提拔你。”

眼看对方号称月薪两百,却丝毫没有助自己继续学业的意思,秋冰嗅出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提拔?我一个高中肄业生,究竟能提拔到什么程度?”她问道。

“不怕讲老实话,Lucia你的学历确实不太够,但我们可以在别的方面弥补,走一走旁门,”对方的架势一本正经,成竹在胸,“我晓得,你想要一张高中毕业文凭,主要是想拿它当嫁妆,寻个好先生,嫁户好人家。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必要的步骤,我们完全可以跳过它。我问你,永兴洋行是什么地方?行里头有的是大把的青年才俊,大学生留学生还不是随你挑?轻轻松松做个中产太太有什么不好?要是你看不上黄种人,我还能帮你介绍白人。襄理他就蛮合适,法兰西美男子,懂音乐有情调,年纪其实也不算大,也就……三十出头一点吧?他是一个人来的上海,住在一栋别墅里,平时寂寞得很,正需要像你这样懂法文的新女性陪伴他,安慰他。要讲缺点,也就一百零一个,襄理他不怎么信教。切,管他呐,只要你愿意跟我脱离教会,这根本不是问题。”

果然,和她那个无神论者姐夫帮她安排的路一模一样,不,简直更糟。姐夫再怎么不着调,好歹也只是介绍她当太太,而听承亮的意思,竟不惜叫她给殖民浪人做小妾!这是为什么?为了他能在洋行站稳脚跟?为了他能进一步巴结法国佬,步步高升?到头来他是升上去了,可她呢?一旦色衰爱弛遭人抛弃怎么办?没有过硬的文凭资历,接下来她怎么混?难不成做下一个抹大拉的玛利亚吗?!到时真会有耶稣来拯救她吗?别做梦了!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路,只会通向生不如死的活地狱。这是玛门的诱惑,是魔鬼最恶毒的诡计。

秋冰的痛楚由腹部一路升到了心口。难道,眼前这个她最欣赏、最信任,还一直引为知音的男人,他真的背弃了一切正道,堕落为了魔鬼的使徒?

“Joshua,”捂着锥痛的左胸,再一次地,她唤出对方的教名,“你还记得飞鸟与百合吗?”

天空中的飞鸟不耕种而得食,

田野里的百合不纺织而得衣。

信仰坚定者必定饱足,

真神将赐予他们一切。

“飞鸟?百合?哼哼,我当然记得,”承亮咬着牙狞笑道,“那不过我用来哄孤儿院小朋友的段子,Lucia你还当真了么?那帮小瘪三只要一辈子做个挂名基督徒,教会当然有能力照顾他们到底,无非是帮他们安排各种各样的贱差事,看门、扫地、洗衣服,到教会田地做佃奴,到教会工厂做苦工,到教会医院做看护妇,一个礼拜六天,一天十来个钟头,做到老死为止。Lucia,这些你做得了么?这份苦你吃得了么?你真当信仰能换饭吃么?!”

可是飞鸟,还有百合……

“Lucia,醒醒吧!”对方碾碎了她的最后一分童真,“我不是飞鸟,你也不是百合,我们都是人,是人,是人!是一生下来就受诅咒,注定要终身劳苦汗流满面才能活得下去的生灵,全世界最可悲的生灵!而对我们下诅咒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从小信仰的天主和教会。哼哼,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滑稽。假如它真是哪个神造出来的,那么我敢打包票,这一定是个最猥琐最龌龊的神,一个专喜欢打自己造物图章的——变态狂。”

……

秋冰离开广慈医院时已是深夜。

法租界的马路空空荡荡。

头顶星月无光。

身周朔风呼啸。

脚下积雪成冰。

冬夜的酷寒仿佛杀死了一切。

飞鸟坠落。

百合凋零。

义人与不义人一同被埋葬。

随着Joshua之名在教会名册上被划去,Lucia也将成为历史。

徐家汇将不再有Lucia。

……

当真就这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