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亮修士伤得并不重。
比秋冰担心得要好,她这位表哥既没挂彩,更未伤筋动骨,除了国字脸左颊上新多出的那块乌青之外,看不出他受了多少内外伤。
如今他正一身病号服,半躺在广慈医院二等病房的床上。
床边的衣架上正挂着换下来的黑色修士袍,袍子被扯得像腌咸菜叶子,还沾了星星点点的污迹。摆在地上的半新皮鞋也全是泥。这差不多就是四天前他在圣诞音乐会上的指挥行头,只缺了那条与修士袍同色的呢西裤。
四天前种下的因终于结出了果。
从看守病房的巡捕和承亮本人口中,秋冰得知了案情大概:
今天早上八点,当承亮一如既往从修道院前往孤儿院上班,途径一片麦田时,他遭到了四名青年歹徒的伏击,就是圣诞夜大闹教堂被他斥退的那三男一女。“有人打你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应了修士在圣诞夜背颂的经文,甫一照面,为首的大块头男生就照着他左脸颊结结实实来了一拳。趁承亮眼冒金星,站立不稳,三个男歹徒将他架进麦田,又是一阵撕扯推打。那个女歹徒一开始在一旁望风,后来见打得热闹,她竟拍手叫起好来。动静太大惊动了路人。四人眼见暴露,立刻作鸟兽散分头逃跑。结果一个也没跑脱,在两个钟头内先后被捉进了巡捕房。
“他们犯了罪是不假,可我是主的仆人,主教我要宽恕,我怎么敢忘!”承亮脸上青里透红,显然心绪难平,他几乎是咬着牙道,“我已经决定——放弃起诉权。希望捕房也不要过多追究。愿主宽恕他们!”
竟真是白秋华她们做的!
心疼表哥之余,秋冰胸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还好来探病的人多,无形中为她打了掩护。
人云亦云一通客套后,趁着护士进来验血,秋冰随父母一并告辞,撤离了是非之地。
回到家中,父母并未再度冲她发难。个中原因不难想见:就目前情形来看,承亮的遇袭显然不算什么大事,至少绝不像之前那个探长指控的那般严重,是什么“拦路绑票案”,这最多不过是寻衅滋事、扰乱治安。按照租界违警律,那四个男女最多也就是拘上一两个月,要是有人帮他们赔钱交罚款,不出一个礼拜就能保他们出来。总之,应该不至于对秋冰家造成进一步的牵连。
真正犯难的是秋冰本人。
一边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一边是她新交的朋友,这两方的仇怨要是不能化解,总有一天会把她压扁掉。
承亮那边还好。他为人向来洒脱大度,要他马上完全释怀当然不可能,但只要假他以时日,应该不难原谅损害过他的人。
真正麻烦的怕是另一方。白秋华和她的同学,尤其是那个大块头男生,他们就像是一帮犹太人,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甚至还有加倍奉还的作风。毕竟人家不是基督徒。他们的“科学唯物教”虽然也信奉博爱、分享、牺牲,却唯独不标榜“宽恕”这条美德。眼看他们和承亮还有天主教会的仇越结越深,要是等他们从牢里头放出来……
秋冰不敢想象下去。
除开别人,她自己的处境也是急转直下。
承亮这一伤,修养一段时日怕是再所难免。没他继续奔走设法,自己的前途怎么办?眼看元旦节就要到了,节一过就是新学期。学费至今没半点着落,自己正式辍学已是指日可待了。
绝境中,她记起了白秋华的嘱托兼保证:
“妹妹,帮我办件事——找曲夫报个信!记住,你的前程全在这里头了!”
难道,真的只有靠白秋华和她背后那个异教大学了吗?
就算她们真的可靠,真能给自己发奖学金和津贴,可自己这一去还是免不了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背叛天主教是不用说了。教里那帮神父修士嬷嬷平日里再怎么鼓吹“宽恕”,到时恐怕也免不了对她例行公事,代天主判她下地狱。对于死后的生活,秋冰向来持莫须有的态度。她不怕死后下地狱,但她怕身边人都认为她要下地狱,怕人们把她看作一个污秽下贱的女人,就像抹大拉的玛利亚一样,饱受冷眼和排斥。抹大拉妓女运道算是好的,她到底是被耶稣救了,重新做回了体面女人。可秋冰呢?她有这等好运道吗?到时有谁能搭救她?徐家汇的Lucia,徐家汇的叛教者,甚至,徐家汇婊子……秋冰越想越怕,怕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还有就是承亮。这一去报信,自己就等于是和害他的人成了一伙,简直就像上梁山递投名状一样。承亮对自己向来是那样的好,自己对得起他吗?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他?虽然他本人说过要宽恕对方,表示了一点想和解的意思……和解?对啊!为什么不呢?
电光石火间秋冰福至心灵,茅塞顿开: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心底里没法宽恕彼此,场面上各退一步总归不太难吧?既然自己和双方都有交往,为什么就不能帮他们做个调解人呢?
此去报信不止是投名状,也是递上了一支橄榄枝,虽说是为了她自己的前途,又何尝不是代表承亮乃至徐家汇教区向对方示一次好呢?上海××大学的人虽说有仇必报,但也不像是蛮不讲理的人。自己主动提出讲和,对方应该不会无动于衷。
此去就算自己求学不成,至少也能保承亮平安,也算问心无愧了。至于求学谋事,继续老老实实靠承亮帮忙就是了。自己对得起他,他绝没理由对不起自己。哪怕最后结果差强人意,至少求个心安吧!
白秋华她们在牢里多吃一天苦,对徐家汇的恨意就大一分。时不我待。
下定决心的秋冰当天下午就动了身。不过她并未成功溜出家“门”——眼见家里人盯得紧,像一个和情郎私奔的小姐,她破天荒地从闺房窗口溜了出去。
一路乘电车,穿弄堂,等抵达目的地已是黄昏时分。
上海××大学已经放了学,两排石库门校舍空空荡荡,看不到几个人。
依照三天前的印象,秋冰直奔亭子间,也就是教务长办公室。
与三天前一样,办公室依旧是房门紧闭。
隔着隔音效果并不好的门和墙,秋冰隐约听到一阵男人的叫声,短促而激烈,声线很粗,似乎上了些年纪,并不像教务长杨曲夫……
迟疑片刻,她还是敲响了门。
门后的叫声顷刻终止,随后,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过了大约五秒钟才传来了应答声:
“你、你是谁!?”
这回像是杨曲夫。
秋冰自报了家门。
“啊!你稍等一下!马上好!”
接着门后又是一阵喧闹,颇有狼奔豕突之势,简直就像耶稣把恶灵赶进猪群后的情形……
秋冰又等了小半分钟,门总算是打开了一小半,露出了杨曲夫的清秀面孔,面孔红得像龙虾,不知为何,竟让秋冰想起了几小时前她表哥的脸色……
“哦,原来是你,那个……”对方扶了扶有些戴歪的银丝边眼镜,“……今天太晚了,已经过了我们的工作时间,那个,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看,你不如改天……”
不止是眼镜,细观之下,眼前人的发型也有些凌乱,连绸长衫胸前的扣子竟也系错了两粒。
“啊!不是……”对方似乎觉察了自身的异样,赶忙改了口,“我的意思是,你的事情我记住了,一直记在心上,一定优先帮你通融。全额奖学金是吧?不成问题,最多半个月,不,七天,最多七天,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今天太晚了,冯同学你先回家,安安心心等通知就是了——”
秋冰怔住了。
这到底是圣母保佑还是活见鬼了?
尽管屋里的情形还看不大真切,但随着通风时间的变长,她渐渐嗅出了气味,那是股怪味:浓浓的古龙水香,夹杂着一股死老鼠的臭气。不错,三天前头一次造访时她就领教过,当时屋里不还有一位洋先生么——那位长着鹅蛋头、满口罗宋话的“圣约翰大学教授”?这么讲,今天也……
“冯同学你还有事么?”杨曲夫打断了她的回忆,只见他硬挤出一脸僵笑,“放心,一个礼拜内录取通知一定寄到。要是没别的事,请回吧——”
俗话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家里和教里的长辈从小就是这么教秋冰的。眼下前程问题貌似是解决了,但秋冰并没忘记行好事。何况事关她表哥的安危。
用尽可能简明的语言,她向杨曲夫道明了来意。
“什么?秋华他们翻船了!?”对方大惊失色,顷刻间褪去了满脸红晕,“可恨!我跟他们讲过多少遍,心要细,气要沉,要等时机!”
眼看对方露出了梁山好汉的真容,秋冰不禁心头一凛。但话已到了嘴边,却不得不讲完。
于是她鼓起十二分勇气,向对方重申了她与承亮修士的关系,并恳请对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不成问题,”岂料对方应允得十分爽快,“只要你说的情况属实。这本来就不是令兄的责任,是秋华他们违反校纪。本校从来没指使过他们乱打人。等把他们保出来,我一定对他们做内部处罚。请放心,我们以后一定严肃校纪,不让这种事再发生。”
成了?两件大事竟一道办成了?这么快,这么顺利,简直像做梦一样……
恍惚间,秋冰有点想掐自己一把,万一是被魔鬼作弄,也好及时醒过来。
注视着她难得露出的憨态,对方终不禁笑了出来。
“请别见怪,说老实话,你这位基督徒小姐真出乎我的意料,”温和的脸上三分戏谑,七分却是欣赏,“看起来不显山露水,一副温吞水架势,实际上胆子够大,心够细,责任心也够强,更难得的是,你年纪轻轻就善于利用社会关系……”
秋冰被夸得不好意思了。从小长到大,夸她的人倒是不少,但通常只是夸她“乖”、“文静”,最多不过“聪明”(当然也少不了“漂亮”),从没有人像眼门前这样子夸她,简直把她夸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不用自我怀疑,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像你这种青年正是我校最需要的学生!”杨曲夫脸上多了几分严肃,“我们之所以发起这次非基督教运动,其中的一个主要目的不是别的,就是为了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找到像冯同学你这样有潜力的新同学、新信徒。”
不但是新同学,还是新“信徒”?秋冰再度想起某人在进监牢前对她作的宣传,果不其然……
“对了,秋华是不是跟你提过,我们也是一门宗教的信徒?”
眼见杨曲夫面露一丝神秘,秋冰唯恐自己记错,答得如履薄冰:
“科学……唯物教?”
“科学唯物教?她还真这么跟你讲了?呵呵……”对方笑得自信,不,简直自负之极,“不错,她一点也没讲错。虽然我们学校不常用这个名号,不过也确实就是这么回事。科学唯物教,既是当今最先进的科学,又是最博大的宗教。以物质为基础,充分发挥精神对物质的反作用,两者辩证发展,互相递进,以此掌握宇宙万物尤其是人类社会的进化真理,以期最终达到人人平等、世界大同的最高境界。这就是我们的信仰,我们的宗教!”
不用讲,秋冰当然是听呆了。
“让你见怪了,呵呵,一不小心,我也有些操之过急了。”以掌抚胸之际,新宗教传教士摸到了绸长衫上那两粒系错的纽扣。
“还是那句话,先入学——”他把它们扣回到正确的位置上,“——本教的更多妙处往后你自会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