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大学回家后,秋冰一连三天没出门。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家里人还真当她生了点什么病。他们当然不会晓得,这位少女生的是心病,更中肯点讲,是穷病。
九十元,要想继续学业,这是个最起码的数字。
叫她去哪里筹?
要是爷爷还在,这点钱应该不成问题。可最靠得住的爷爷已经死了,只剩下了靠不住的父亲和母亲。那么,别的亲戚呢?叔伯姨姑她倒是有一大群,表面上是常有走动,可秋冰早看透了,其实没一个靠得住。他们不是财力有限就是吝啬成性,户户自扫门前雪还来不及。随着祖辈们的接连谢世,父母两方的家族已经走到了解体的边缘。
唯一还真心愿意帮她的,恐怕只剩下了一个承亮表哥。
实在没办法,向他去借一借?
身为实习修士,承亮的手头不会太宽裕,不过区区九十元应该不至于拿不出来。现在先借它出来,解了入学的燃眉之急。最多半年时间,自己就能拿到奖学金,到时不难还他,加些利息也没关系。
钱也许不是主要问题,真正难的是怎么开口。
自己借钱准备去读的那家大学,明摆着是一家无神论者的学校。人家不但不信上帝,还大张旗鼓地反对基督教。经过圣诞夜的教堂事件,上海××大学和徐家汇天主教会眼看是彻底闹翻了。就算承亮是个最开明的修士,可要是叫他知道表妹丧失了信仰,背叛了教会,还跟他的敌人走到了一道……
不,不行。自己和表哥的感情是那样深厚 ,他是那样热心地帮助自己。自己难道真有脸当面告诉他:“表哥,为了继续读书,我只有脱离你的天主教会”吗?不,这绝对不行!
讲大实话不行,那么,是不是可以讲得委婉一点?或者,编个故事什么的……
不,还是不行。一想到承亮对自己一片赤诚,从小到大从没骗过自己,秋冰立马掐断了这个魔鬼般的念头。自己绝不能伤他的心!
也不晓得他这两天怎么样了,耶稣会的事忙完了没有?是不是还在偷空帮自己向永兴洋行求职?唉,就算求到了又能怎么样?上洋行哪有上大学好?最起码也该先把高中上完,否则就算混进了洋行又能怎么样?真能有出头之日吗?也不晓得承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无奈心中有鬼有愧,秋冰不敢去问。
正蜗居斗室,愁肠百结之际,不意故人来访。
这位故人不算太“故”,她是秋冰所有故人中资格很嫩的一位,是名副其实的“新故之人”。
“秋冰妹妹,别来无恙,没想到是我吧!”
望着现身在冯家院子里的白秋华,秋冰像《雅歌》里的小鹿那样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她?!
没等自己去寻上海××大学,对方竟先寻上门来了!
眼见父母双双在场,秋冰不禁玉臀一阵紧抽。
“伯父伯母好!头一回见面,我姓白,是圣安娜女中的,跟秋冰是在团契的联谊会上认识的。她没跟您们提起过吗?”
撒下弥天大谎的同时,白秋华颜色不改,满面春风。今天她换了一袭新旗袍和一件新大衣,还烫了个不太齐整的新头,也难怪秋冰父母一时认她不出。
“元旦联谊会的节目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来来,让我先瞧瞧——”
不待进一步分说,对方挽住秋冰,强她推进了闺房。
关上房门,白秋华长长喘了口气,而后整理起了被寒风吹乱的头发。
盯着对方黑里透红,红里透青的圆圆脸,秋冰依旧是一头雾水。她确不准对方此来何意,是想问她收学费,还是想再发她一本什么节的“大敬礼”小册子(也许是新鲜出炉的《元旦节大敬礼》)?
半晌,还是白秋华先开了口:
“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三天前你一到我们学校,我就已经认出来了。24日晚上你也在大教堂,还有你爸爸妈妈,你们一家都在。”
秋冰心头不禁一凛,就好像那天夜里做坏事的不是对方,反倒是她自己一样。
“看把你紧张的,呵呵,又不是仇人相见。”白秋华丹凤眼一眨,恢复了两颊笑厣,“秋冰妹妹,说老实话,对你们基督教,本人一直是很佩服的。不止我白秋华一个,我的同学、老师、还有曲夫,我们学校的人私底下都很佩服你们。博爱、平等、牺牲,这是你们基督徒最宝贵的精神。当今中国最需要像这样的宗教精神。我们一直在向你们看齐,说白了,我们一直在偷偷向你们学习……”
不用说,听者的骇异有增无减。
“……不仅是宗教精神,你们的传教手法也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像发传单啊,办图书室啊,开周日学校啊,对了,还有像现在这样上门宣传,其实我们全在跟你们学。跟你们一样,我们也看重吸收青年学员,组建预备团体。模仿你们的团契,我们也成立了青年团。我本人就是通过青年团升入正式组织的……”
传教?组织?还有青年团?照这么讲,这个所谓的“上海××大学”其实也是一个……
“……要说你们宗教有缺点,依我们看,其实也就只有两点。第一,你们教不讲科学,第二,你们教还不够大包大揽。
“二十世纪是科学的时代,不管办什么事业都要讲科学。不讲科学,哪怕你办得再好也没几个人信你。像那些个天堂地狱、死后报应、神神鬼鬼的玩意儿早就过期了。一句话,事业可以照老样子办,可这招牌不能不换张新的了。
“妹妹你别生气,姐姐只是实话实说。本来有法帝国主义罩着,你们天主教办得挺好的,盘子大了去了,可就是因为不讲科学,这十几年来是一年不如一年,盘子一年小过一年。帝国主义从来只把宗教当作工具,拿她来撬开殖民地的国门。这帮家伙骨子里哪有什么宗教,哪有什么信仰,哪来的博爱、平等、牺牲?要爱也是爱他们自己,要牺牲也是牺牲我们这些被压迫民族。帝国主义再势利也不过了,眼看现在科学一天比一天兴旺,他们当然是不愿意再像过去一样下血本支持基督教,要钱给钱,要枪给枪,要位子给位子。反正一句话,一切旧宗教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要不是这样,妹妹你至于来找我们吗?”
对方一番大论振聋发聩,正中秋冰痛处。
不错,要不是法租界对天主教的照应一年小过一年,徐家汇教区又怎会一天比一天萎靡,以至于总教堂也被外人随便乱闯?这个自己一生出来就加入的宗教眼看是一天天失去了权威和财力,指望她继续庇佑自己,就算她愿意,只怕也力有未逮吧……
“……妹妹你可以放心,不是王婆卖瓜,我们教虽然刚起步,可有的是远大前程,超过基督教是早晚的事。我们至少有两点比基督教强得多。第一,我们信仰唯物主义,是最最讲科学的宗教,社会上一切进步势力都欢迎我们,至少是没理由反对我们。第二,我们教比基督教更负责任,不但负责信徒的精神,也负责他们的物质生活,一旦入教,只要你保持信仰,组织一定对你终身负责,不管你人在哪里,哪怕天涯海角。曲夫应该和你讲过了吧?”
杨曲夫?物质生活……啊!难道讲,他口中那廿五块大洋起板,“只加不减”的“津贴”其实是……
“呵,我讲太多了。本来还不想讲那么透,曲夫也总和我说要有耐心,要等时机。要不是看妹妹你是明白人,要不是今天……”
白秋华欲言又止,目光掠过秋冰投向窗外,同时她再度理起了头发。
从对方脸上渐渐退去的红潮中,秋冰终于窥见了焦虑。顺着对方的目光,她也看向了窗外。
从几颗行道树上几乎静止的残叶来看,今天的风应该是不大,不至于吹乱新烫的头发,除非……除非你真的走的很急,很匆忙,就像眼前正经过树下的那几个穿巡捕制服的人一样……
怎么回事?转眼间几个巡捕一路小跑,竟朝她家方向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白秋华一跃而起,一把挽住秋冰双肩,“妹妹,帮我办件事——找曲夫报个信!记住,你的前程全在这里头了!”
没等秋冰回过神来,巡捕已冲到了她窗前。
“小娘皮!”来人亮出警棍,直指她身后的白秋华,“寻得我们好苦,往哪里逃——”
“砰”一声响,只见白秋华已夺门而出,逃到了院子里,然而实属徒劳。紧接着一声巨响,四合院门被一脚踹开,冲进来一对精壮便衣,两记饿虎扑羊,结结实实擒下了白秋华,将她反剪上了手铐。
“哼哼……”在一干小巡捕的簇拥下,大老板叼着雪茄烟登了场,“密斯白,你们这帮小赤佬也太不给我面子,只好给你们尝尝罐头饭的味道。”
狐裘风衣、高个头、鹰钩鼻,没错,秋冰认出来了,正是三天前马路上见到的那个华人青年探长。
“这、这是……”闻讯从客堂间赶出来的秋冰父母早看呆了。
秋冰也是惊疑交加:白秋华一伙人不就是圣诞夜擅闯了一趟教堂吗?最多也就是按违警律处罚,至于那么夸张吗?
“不过密斯白你倒让我刮目相看,”盯着女子颈下三寸部位,探长邪邪一笑,弹了弹烟灰,“本来当你会直接跑回去报信,没想到你看起来像个十三点,脑袋瓜里倒还算有点料。”
“哼,小女子可不敢当!”白秋华一声冷笑,纵然上肢不自由,她依然挺起了比秋冰高耸三分的双峰,“要我去你们捕房其实简单得很,好好来请我就行了。用得着放一群狗盯梢,连跟我十几条马路吗?”
探长笑着耸耸肩。他转过注意力,用一双色眼打量起了秋冰,从眉到眼,从颈到胸,从腰到臀,从大腿到小腿……毫无疑问,那是百分之百,真不二价的“男人看女人的眼光”。秋冰被盯着浑身有如针扎,简直像进了宗教裁判所的铁处女。
“这位密斯是谁?”带着满意乃至有些惊喜的笑容,探长将视线转回了白秋华,“她跟你们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不过是被你们跟急了,随便找户人家避一避。这家人不明真相,好心收留了我,”作答的同时,白秋华目不斜视,“大不了再加我一条擅闯民宅罪,没说的,我认!”
“哦?是这样么?”探长再度转向秋冰,笑意更甚了,“这位密斯贵姓芳名?密斯白的话你听清楚了?请你告诉我,她讲的是不是真的?”
幸好秋冰双亲看不下去,及时上前解了围。
“探长先生,这小姑娘,请问,伊到底是犯了……什么事?”用微颤的手扶了扶铜框眼镜,父亲问道。
“伊和伊同伙犯的事多了去了,擅闯宗教场所、散布煽动出版物、扰乱治安,这些全算是轻的……”探长抽了口雪茄烟,皱起了眉头,“……就在今天早上,伊拉还在徐家汇犯了一桩拦路绑票案,幸好被路人发觉未遂,不过受害人还是被伊拉打伤进了医院。册那妈!这帮小众牲,你讲该不该捉伊拉进监牢?”
拦路绑票?还伤了人!?秋冰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看她父亲,这位教会印书馆的编辑先生早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全发起了抖。
“啊!不关我们事!我们不认得伊!”秋冰母亲一脸狞厉跳将出来,手舞足蹈,好像跳大神驱魔一般,“是伊自家闯进来的!我们没一个人见过伊!求求你探长!快带伊出去!”
鹰钩鼻露出了厌烦的神情。他雪茄一挥,示意手下将嫌犯押出去。
面对指控,白秋华并未否认,临末只对秋冰道了句:
“抱歉,麻烦你们了——”
秋冰看得真切极了,对方眼中并无一丝愧疚,有的只是希望和不安。
就这样,众巡捕收了队。鹰钩鼻探长貌似暂时放过了秋冰一家。
确认巡捕走远后,秋冰父亲连铜框眼镜都气歪了:
“好……好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出去交了这种不三不四的朋友回来,冯家几代的好名声全被你坏掉了!你太叫我失望了!”
“你还没认出来吗!?”好像吃人的女夜叉,母亲两眼冒火,戟指向了徐家汇大教堂方向,“伊勾进来那小婊子就是圣诞节夜里在教堂闹事的那一个!不还有三个男的吗?我早看出伊拉四个不是好东西!”
随即两人一齐将炮口对准女儿。
“好啊!讲讲清楚,你跟伊拉是怎么认得的!?”父亲道。
“讲——这四个坏胚子一共做了几桩坏事?你到底有没有搅进去?!”母亲道。
平心而论,秋冰对白秋华的印象一直不坏,尤其是经过今天的事件,更让她对这个外地女生添了三分好感。白秋华够坦诚,有待当,能为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着想,至少比眼门前这对明明自私自利却还装得冠冕堂皇的old fellow强了一大截。
将心比心,在巨大的落差面前,秋冰终于怒了。
“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她千年难得与父母正面开了战,“密斯白就是我在团契联谊会上认得的。我又不是先知,怎么能预先晓得伊是好人坏人?伊说有门路,能帮我转到伊学校,帮我申请奖学金,帮我读完高中,我听了就交了伊这朋友。今天伊就是来帮我继续办这件事的,伊问我想读高三还是预科。你们不也老跟我讲,‘出门靠朋友’吗?不然还能叫我怎么办?继续呆在屋里厢靠你们吗?!你们能供我读完高中吗?就算能,你们愿意吗?!”
遭受突如其来的反击,父母双双怔在了原地。
佯攻得手,见好就收。秋冰趁机撤回闺房,一把甩上了门。
见一对old fellow老长时间没追来,她长舒了一口气,姑且算应付过去了。
但关键问题还是没解决:白秋华和她的同学到底是好是歹?他们真会去拦路绑票吗?
难道讲,他们的那个“科学唯物教”之所以财大气粗,仗义疏财,其实靠的就是……
这么讲,“上海××大学”其实是他们的秘密越货机关?
那个温文尔雅的杨曲夫老师,莫不是他们的军师?
还有来送钱的那个洋教授,不就是这个组织的杀老虎(shroff)么?
天呐!他们到底是宗教信徒还是梁山好汉?!
秋冰被自己的联想惊呆了……
正当她还在琢磨“科学唯物教”究竟是哪门子异教,跟老早的长毛、拳匪有没有某种渊缘时,她的房门被一伙人急匆匆敲开了。
只见门口除她父母外,还多了两个母亲娘家的亲戚,人人一脸心急火燎:
“你承亮表哥出大事了!”
“伊一早受了伤,现在在广慈医院,我们要去看伊,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