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雪天
文/姜尼
二零二二的第一场雪来得太快了,还在盘算着看秋景赏枫红,一场大雪就不期而至。由于本来的天气预报是有雨,不想落下来的是大雪。由于没有铲雪的准备,城里街道积雪很厚。地表温度并不是特别低,再加上汽车的碾压,于是很多地方雪水肆流,路面又滑又泥泞,像极了那年刚到多伦多时的第一场大雪。
(一)
两千年的的十月底,我从欧洲顺利登陆多伦多。其实整个移民的申请也颇跌宕起伏,大使馆寄出的移民纸差一点就没有收到。几经周折,终于在移民纸到期的最后一天成功登陆,为期一年多的移民申请终于打上了句号。
刚到多伦多,一周内就办完了社保卡、健康卡和驾照等各种证件,随即开始找工作。由于我的专业非常窄,相应的工作只在相关的科室,其结果是工作机会相对较少,但是找工作时也比较直接,不致太分散精力。
简历寄出去仅一周,多伦多大学一家附属医院心脏科的教授给我来信,说对我的背景很感兴趣,希望面谈。我非常高兴,马上和秘书约定了面试时间。两天后我到了附属医院心脏科教授的办公室,两人一聊就觉得很投缘,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于是教授问我实验室有一个法国的博士后期满下月回国,问我是否有兴趣接替她的工作。我当然愿意,于是很快就办理了入职手续,一周后就正式开始工作。
我接手的课题和我这些年在欧洲的科研课题基本一个方向,都是抑制支架内的再狭窄。我们知道冠心病的主要原因就是心脏的冠状血管内出现了粥样斑块,造成血管狭窄从而引起心脏供血不足。介入心脏病治疗方法就是用球囊导管将粥样斑块压碎,从而使血管再通。但是球囊扩张的同时也造成冠脉血管壁损伤,血管壁的修复很快就造成再狭窄。球囊扩张术后造成的血管壁再狭窄是冠心病介入治疗的巨大障碍,严重阻碍了冠心病介入治疗的发展,有时还可能造成血管壁的塌陷,从而完全阻断血管,病人会出现急性心梗而危及生命。后来大量基础和临床研究表明,如在冠状动脉球囊扩张术后立即植入心脏支架,就可预防扩张术后出现的血管塌陷,并大幅度地减低血管内再狭窄。所谓心脏支架就是一个金属网状结构,有些像弹簧,植入后就能撑起损伤的冠状动脉血管壁,使血管保持开通状况。然而支架的植入并没有完全解决球囊扩张术后的再狭窄问题,支架内仍可出现不同程度的狭窄,六个月后很多病人又会出现严重狭窄,致心脏供血不足,再度引起冠心病症状。支架内再狭窄是介入心脏病基础研究的热点,各种各样的研究在世界范围内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人们努力试图找到一个抑制支架内在狭窄的有效方法。
有一种理论认为支架内的再狭窄源自血管外膜的增生,当支架植入血管后,血管外膜受扩张,外膜和中膜的细胞开始增生并向内膜迁移,最后致内膜严重增生造成支架内再狭窄。我做的课题就是把一种抑制细胞增生的基因植入腺病毒体内,然后将其附着在细胞外膜,其产生的蛋白将抑制血管外膜的细胞增生。但这种特殊的腺病毒需要附着在一种多聚物表明,这样才可以一直附着在血管外膜表面而持续地产生作用。美国一家公司提供这种腺病毒,法国一家公司提供多聚物。我的工作是把病毒放在多聚物表面再植入动物体内,以观察对支架内再狭窄的作用。
(二)
多伦多的雪真大,是我在国内和欧洲从没见过的,大雪一下就是连着好多天,铺天盖地,从不间断。记得好像在久远的以前,大概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家也下过这么大的雪。
我的出租屋是在丹佛斯大街离二号线一地铁站不远的一处独立屋,就为了上下班方便。这栋房子住的都是国内来的新移民,有两个三口之家,还有两个偷渡来的年轻人。一户丈夫在全职上学,丈夫小周,家务全靠妻子,日常全靠国内带来的积蓄,日子虽然艰难,却也很有盼头。另一户男方是国内的企业干部,我们叫他老王,女方在银行工作。女方在多伦多找到一家金融机构工作,但由于英语水平不够,工作比较吃力。这家丈夫在家做饭带孩子,整天牢骚满腹,怨气冲天,一直闹着要回国。看来这家人打道回府是早晚的事。
那两个偷渡的年轻人,赵辉和李强,就是蛇头组织的旅游团,所有人都持有效旅游签证,然而一旦登陆就撕了护照,以各种理由办理难民申请。这种难民申请也不是很困难,一般有几年就能批下来,但在身份批准之前日子比较艰难。首先因为没有工卡,只能打黑工,都是最脏最累,时薪最低的工作。再有就是因为没有银行账号,所有的存款和工资都只能现金绑在身上,走到哪里都是全部家当,但也实在不太安全。
由于我是来打前站,妻子和儿子还在欧洲,计划我这里一稳定下来妻儿就马上到多伦多团聚。由于我是一个人,于是租了其中最小的一间房子。
多伦多的大雪下得有些惊心动魄,一出门就是没过膝盖的积雪。我住的地方离超市大约有一公里的路程,我没有汽车,也没有自行车,所有的承重设备就是一个双肩背包和一个很小的行李车。
在欧洲的时候虽然经济不宽裕,但只要不存钱,每个周末都买最便宜的食品,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欧洲很有意思,譬如买鸡蛋,你若是有钱人就可以去很贵的商店买很贵的鸡蛋;如果经济拮据,就可以到ALDI这样的穷人店,鸡蛋一下子就便宜不少,红酒的情况类似。而且超市里有一个角落屯存了大量各种酒类,尤其欧洲各国的啤酒,以比利时和德国的啤酒最为畅销。著名的啤酒Stella就产自我居住的那个小城,以致后来的二十年,无论什么时候去餐馆我都会点Stella, 因为喝Stella的时候就让我想起在欧洲那段难忘的生活,有种家乡的感觉。我也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个月都买一箱不同牌子的啤酒,在欧洲能喝到各种各样的啤酒,真是旅欧生活里一个令人享受而快乐时刻。
加拿大的超市似乎并没有太明显地区分穷人店和富人店,直到后来我知道Loblow价格比较贵,有些富人店的意思,Foodbasic则比较便宜,有些穷人店的意思。但整体感觉价格差异并没有达到区分族群的地步。
一个周末,下了班之后拉着小车去购物,突然有些想喝啤酒的感觉。于是在超市里转了好几个来回都没有发现卖酒的角落,最后才知道加拿大的超市是不允许卖酒的,必须去叫做"Beer Store"的啤酒专卖店。离我住处最近的啤酒店大约有两公里的路程。
出得门来,已是傍晚,乌云压成,漫天大雪,一脚下去,雪就灌到了雪地鞋里。我就这么拉着我的小行李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啤酒店走。待我拖着一小箱六只的Stella回到住所时,已冻得全身冰凉,四肢拉不开栓,一头扎进被窝里,几个小时后才缓过劲来。看着眼前几瓶Stella竟然没有一点儿喝啤酒的心情,只是不停擦拭着流下的鼻涕,就盼着明天大雪能停。
(三)
实验进行的很不顺,按着法国博士后留下的实验方法,经过了无数次实验,多聚体晶体还是不能进入液相,还是像碎了的冰糖粒一样留在试管里。我有些沮丧,但必须坚持下去,这一关如果过不去实验就不能往下进行,有可能把整个试验拖滞下来。更严重的是这个课题是法国公司提供的资金,每个月就必须向公司汇报实验进展,如果实验严重停滞不前,就会有公司撤资的风险。如果那样的情况出现,我就会是第一个被炒鱿鱼,而且给出的理由就是没有能力完成实验。那么就不会得到老板的好的推荐信,下一份工作就会非常困难,最坏的情况有可能彻底离开科研领域。我不敢往下想,只能千方百计把实验做出来。
首先要确定的是前面的法国博士后留下的实验方法是正确的,所以我开始一遍遍联系法国公司以其获取最原始的实验方法,这个实验在法国公司实验室两年前已经成功完成,所以做成这部分实验应该没有问题。
经过反复沟通,我发现我们的实验室并没有所要求的有机相溶剂,必须到大学化工系实验室做这个实验,然后把溶解了的多聚物拿回医院实验室做在体研究。
这个课题的另一个合作方就是大学的化工系,而离开的法国博士后其实是个化工博士,一直在化工系做实验。也许对于实验进入到医学应用阶段,已超出专业范围,所以选择结束研究。现在的科研课题基本都是跨学科多领域合作,实验牵扯到相距甚远的学科很常见。
我虽然是个医学生,但是在进入医学课程之前有过三年的预科学习,这三年基本都是在化学系学习,所以其实是很会做化学实验的。虽然做化学实验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回到化学实验室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实验器材和试剂,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这个实验主要就是利用蒸馏萃取的方法把不溶于水的多聚物融在水相,再应用于动物实验。就是先把多聚物融进有机溶剂,然后高温加热使之与水成为混合物,再利用蒸馏萃取的方法除去有机溶剂,这样多聚物就留在了可以用于医学实验的液相了。当我把终于做成了的多聚体混悬液拿给教授看时,大家都有些惊诧,一个医学生竟然会做这么好的化学实验。我也突然意识到原来学医之前的预科学习训练,原来对很久以后才进行的科学研究竟然这么重要。而在当时,我们对于一个医学生,要像综合大学理科生一样学这么多化学和生物课程很不理解。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那些提倡在中国办医预科的医学先驱们的长远目光!
(四)
然而困难远没有结束,后面处理腺病毒以及相关的实验需要非常熟练的分子生物学技术,而我基本上没有受过任何训练。观摩了几回同事做实验就开始自己动手,结果实验不是不成功就是结果完全不正确,我感觉到压力越来越大,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当人在压力特别大,或是因为各种原因情绪压抑的时候,就会吃不好睡不好,这时候身体的免疫力会明显降低,极容易生病。
近圣诞节的时候,又是连绵不断的大雪,已经连续好多天了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突然感觉天气特别的冷,尽管穿着冬衣,还是冷得浑身打颤。直觉告诉我,肯定是发烧了,一量体温三十八度八。幸运的是已经到了周五下午,失魂落魄地回到我的出租屋,把自己就裹进了棉被里。我必须在这个周末把身体调整过来,下个星期还要想办法把实验进行下去。
在国内的时候,一旦出现感冒发烧或者是闹肚子这种情况,我有一个很厉害的绝招能让自己在两三个小时内迅速恢复到基本正常状体,继续工作。国内的传统是轻伤不下火线,带病坚持上班基本是普遍现象。
感冒发烧跑肚拉稀让人没有力气、精神萎靡的主要原因就是体液的丢失而造成的电解质失衡,由于疾病严重影响食欲,入量明显不足,加之体液丢失特别是钾离子的丢失会让人没有力气。我的绝招就是一支安痛定打下去,出一身汗温度就基本正常了。这时候由于出汗体液丢失会更多,吃饭肯定不行因为根本没有食欲。这时候我就找个小护士给自己扎上静脉输上一瓶生理盐水,五百毫升液体里加一支氯化钾。随着钾离子进入体内一会儿就觉得有劲,体力也很快恢复。但注意输液速度不能太快,否则会出问题。
然而在我的小出租屋里,没有安痛定,没有生理盐水,没有氯化钾,也没有护士给扎针。出去看病花的时间精力可能会让病情更加严重,短期内不可能康复。于是我就到不远处的便利店买了两大瓶果汁,果汁里有大量的钾离子,我自己还有从国内带来的退烧药。连着两天大量的果汁进入体内,又闷在被子里睡了两天,到星期日晚上就基本恢复了体力,转天就可以继续上班了。
这一段儿我们这栋新移民居住的独立屋里大家都不太顺利,我的实验尽管自己很努力,但是还是理不出头绪,实验总是不能顺利往前走。基本上可以肯定主要是因为我自己分子生物学实验技术不过关。
小周一家还在坚持,但是小周重新上本地大学需要好几年的时间,这期间全靠存款及夫人打些零工贴补。一旦经济困窘,多好的夫妻都会闹矛盾,不时听到小两口磕磕绊绊地吵架声。大家也都关紧了自己的门,装作没听见。
老王一家还是坚持不下去了,夫人终于受不了老王没完没了地抱怨,最终这一家人还是打道回府。不过老王在原单位经营多年,根基很深,单位已经保证一回来就官复原职。临走前老王还特意包了一顿饺子请了这栋房子里的新移民们,大家送上祝福。尽管有些失落,但老王还是欢天喜地地带着全家回国了。
那两个被人蛇弄过来的小伙子在冷库上夜班,每天都是半夜回来。一到半夜,大门一响大家就知道是他两或者其中一个回来了。有一晚上,也是个大雪天,夜半就听见“哐当”一声大门响,然后就夹风带雪摔进一个人,李强头上脸上都是血,衣服乱七八糟地回来了。原来李强夜半回来时碰见两个黑人打劫,钱包被抢了,还被打了一顿,万幸的是藏在内裤里的现款没有丢失。好歹伤的不重,李强也不敢报警,休息了两天就又上夜班去了。
我的实验还是走入了死谷,理不出头绪。一个大雪夜,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思来想去能有什么办法。我想老天爷把我带到加拿大这个地方,肯定是让我能生存下去的,绝不会不给我留一条生路。于是我就一个人跪了下来,祈祷上苍帮我走出困境。这里是西方社会,神灵应该是耶稣基督,那么只有祈祷耶稣才应该管用。于是学着电影里的样子,胸前画着十字,嘴里喊着阿门,结束了祈祷。
我所碰到的困难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需要得到帮助才能过关。潘翠西亚是是我们实验室的主管,以前在伊朗就是助理教授,在澳大利亚拿的生物化学博士学位,随后分别在英国伦敦和加拿大蒙特利尔做了两个博士后,有着丰富的分子生了物学实验经验。
一天早晨,大家刚到实验室,我就走到潘翠西亚面前,很诚恳地问道,“潘翠西亚,您能帮我把这部分实验做了吗?我费了很大劲却不能完成实验”.
潘翠西亚瞪着一双大大的绿眼足足看了我一分钟没说一句话,最后说到,“ 你知道么,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早晨到了实验室问我能不能帮你做实验。你的表情和神态完全是梦里的情况,我一定帮你做成这个实验”。
洋人基本都信教,总有个神明在心里。不过我更相信是我的祷告显了灵,老天爷托梦给潘翠西亚让她给我帮忙! 在潘翠西亚的帮助下,这个实验很快顺利完成,最后这篇文章还发表在一个很不错的杂志,令人欣慰。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在多伦多已经二十年了。多伦多是地地道道的雪城,这二十年大大小小的雪见了不少,也许是因为刚来时印象深的缘故,总感觉那年的雪最大,最沁髓骨,好像这些年来就再也没有印象那么深刻的大雪。不过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也特别的大。是不是天道有轮回,在登陆加国二十年后又有新的挑战。这二十年经历了许多事,也成长壮大了许多。看着远方黑压压的乌云,二零二二年的大雪就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