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情
2021年,广州三千多棵榕树被砍。消息传来,南来客一边扼腕叹息,一边担心沙面岛那些老榕树。
老榕树没有惨遭毒手吧?
南来客在沙面岛生活了三十多年,离开沙面岛也三十多年了,沙面岛的居民走了一拨又一拨,楼房门面换了一次又一次,不变的只有扎根于斯的树木。
一年四季,无论是在人民桥上凭栏俯瞰,还是乘船在江中眺望,沙面岛总是郁郁葱葱,一栋栋欧陆风情的楼房掩映在树丛中。
一个方圆不过0.3平方公里的小岛,树木竟多达一千多株。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承载着记忆与思念。
从东桥进入沙面,迎面一栋小楼-如今已成为猫屎咖啡馆,以及小楼后面一片又一片延伸到沙面尾的草坪,将沙面主干道沙面大街(原名复兴路)分为两条机动车单行道。
东桥头沙面大街南边一侧有棵大桑葚树。盛夏,桑葚落一地,人行车过,附近路段染成紫红色;
海皮小公园里有几株鸡蛋花树,南来客童年时曾多次跟小平哥哥去拾落花。五花茶中的一味就是鸡蛋花。
网球场边上的大桉树,树上沙蝉嘶鸣不断,树下细沙上散落着不少蜕壳,小朋友常常在树下捡蝉蜕。
中兴路的芒果树,有四五层楼高。夏日,树上硕果累累,却可望而不可及。
农垦厅宿舍楼和海员俱乐部之间草坪边上的影树(凤凰树)婀娜多姿,初小学生南来客常和小朋友在树下追来逐去,挥舞衣衫扑唐尾(蜻蜓)。
还有一些树木“养在深闺人未识”。比如海运局宿舍大院里的番石榴树、当年复兴路48号如今星巴克咖啡馆后院的黄皮树、以及西桥畔维多利亚饭店(当时叫胜利宾馆)后花园的白玉兰,外人难得一睹。白玉兰树也有四五层楼高,墨绿色的叶丛中点缀着碗口大的白玉兰花。这棵白玉兰院子外边看不见,却正对着西桥畔南来客宅的东窗。
若论资排辈,首屈一指的是沙面四街(协力路)那棵已有三四百年树龄的大樟树,看到这棵古树,南来客就想到老杜的诗句:霜皮遛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三千尺。尽管老杜描写的是老柏。
然而,南来客最难以忘怀的是沙面最常见的树木-细叶榕。
南来客对榕树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
上幼儿园那会儿,每天上午,只要不下雨,沙面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会分班出去散
步。小朋友们两人一组,手拉手排成一队,两个老师一前一后,出幼儿园,左拐,顺着江边的大网球场走一圈。
堤岸上,眼前是滔滔江水以及江上往来的船只,不时响起几声小火轮的汽笛声。
环岛皆榕也。
从沙面头东桥起到沙面尾,江岸看到的几乎清一色全是榕树。
清晨,榕树下聚集着各色人等。打太极的、练洪拳的、推手切磋的、甩手的、压腿的、下象棋的,不一而足。
夏天黄昏时分,人们纷纷从桥外涌入沙面,在海皮觅一席之地唞凉 (乘凉)。老榕树下, 凉风习习,阵阵江涛夹杂着疍家妹的“咸水歌”以及此起彼伏的“游河”招徕声。
秋夜,皓月当空,清光洒在江潭及岸边的绿瓦亭上,一阵江风吹来,老榕榕须随风飘荡。
羊城八景之一的“鹅潭夜月”就取景于此处。
就题目而言,也许画面上有月照江水就齐全了。
若发思古之幽情,则江潭、明月、清风、古亭、老榕,缺一不可。
端午前后,龙舟水至,沙面海皮人头攒动,后生仔争相攀上榕树,坐在树干上观看赛龙夺锦。锣鼓声中,彩旗招展,一条条龙舟由远而近,从白鹅潭外飞驰而来。有一年端午,南来客的身影也出现在大榕树的枝干上。南来客和同学小厮逃学,冒雨攀上一棵大榕树,坐在树干上看赛龙舟。小厮不敢久留,看了片刻回校去了。南来客不为所动,直到老师闻讯赶来-那回差点没被全校通报。
后来搬到西桥畔的小楼,楼前也有两棵榕树。少年时期的南来客,时常趴在北窗窗台观望。早晨目送父母上班;下午放学后,看西桥上熙来攘往、沙基涌对岸六二三路车水马龙,以及窗前榕树枝头几只相思鸟叽叽喳喳蹦来蹦去。
雨中的西桥更是别有一番景致。
台风季节,不少舢板木船进入沙基涌,停靠在六二三路石堤边避风。
夏夜,沙基涌上时而一灯如豆,流星般在窗前榕树枝桠间划过,钻入西桥桥洞,消失在夜色中。
那是乡下来的的挖泥船。
沙基涌也是个排污涌。从南来客家北窗望过去,对岸就有一个大排污洞,水涨时没在水下,水枯时露出来,废水源源不断排入沙基涌,淤泥越积越多。尽管农民挖泥不止,沙基涌的水还是越来越浊。到80年代白天鹅宾馆落成时,沙基涌已经变成一条名副其实的臭水沟。
盛世讲究个海晏河清。
近二十年,经过几次大力整治,沙基涌脱胎换骨,终于出现一池清水,沙面也修葺一新,居民逐渐迁出,沦为居民楼办公楼的洋楼一一修复翻新,恢复原貌,或空置或改做商业用途,成为餐厅酒楼咖啡馆。
沙面“旧貌换新颜”,确实“美轮美奂”了,同时也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回想当年,除了几个领事馆代办处南来客没有涉足,从电台、外办、新华社、海运局、外贸局、农垦厅等办公单位到沙面警卫连营房、高炮排驻地等军事禁区,沙面哪栋建筑南来客没进去过?
如今竟然被拒之门外。
不知何时开始,南来客已经从小岛居民变成游客。
有一年,南来客一家三口和妹妹专门回沙面在白天鹅宾馆住了两天,以便好好怀旧。
经过原来的乐乐冰室,与坐在门前聊天的两位老太太搭讪,提起房主旧事,老妪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晚上,华灯璀璨,游人如织,沙面街道一片辉煌,而透过窗户望过去,不少楼房里面却是黑灯瞎火。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只有那一棵棵老榕树似乎欲言又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草木是有生命的,有没有感情呢?古人论兴亡,扯上树木,说“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伤离别,又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有情也好,无情也罢,草木并非没有感情。在南来客眼里,沙面这一棵棵不会说话的老榕树都有感情,像故人、像长者;而自己在这些老榕面前,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毕竟自己是在这些老榕树眼皮底下长大的。
南来客爱榕,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榕树流露出来的古意。
一棵老榕,树下一条水牛,就是一幅绝佳的水墨画。
榕树不似香樟那样雄伟豪迈、木棉那样挺拔伟岸、影树那样婀娜多姿。榕树以古朴见长。榕树四季常青而不张扬,盛夏,更是用繁密的树叶,为人们提供一片浓荫。榕树老干虬枝,盘根错节,最宜营造古典氛围。旧时茶楼门前一棵老榕,门口两边一副对联,顿时平添几分古意。
岂止沙面多榕树,虽然没有榕城的名号,羊城何处无榕树?码头渡口车站都少不了榕树。惠福路、盘福路,路两边大榕树随处可见。夏日,公共汽车在珠玑路和大同路穿行,分开车顶榕树的浓阴,犹如波开浪裂;惠福西路有一段路,两边的榕树简直是遮天蔽日。
还有寺庙。座落在北京路边上的大佛寺,大雄宝殿和参天古榕映成趣。六榕寺就更不用说了,寺内至今还保留着苏东坡手书墨迹“六榕”。
榕树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广州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过去,市民街边榕树下生火做饭倒泔水是常见的街景,没见有谁像鼓捣水横枝盆景那样精心修剪榕树枝叶。
人树之间,难以交往;朝夕相处,岂能无情?
广州人的榕树情结,外来人是很难体会的。
这种情结从2021年广州市民对迁移砍伐榕树的反应可见一斑。
广州市政府为美化市容,计划用影树代替榕树,大肆伐榕,居然砍到中央公园的古榕上,激起民愤,惊动最高层,导致第一把手等十余名官员丢官问责。
这些官员,用白话说,“食枉广东米”,居然一点都不了解民情。榕树之于广州,就像橡树之于美国,岂可随意砍伐?
…
南来客爱榕,榕树海外却难得一见。
直到今年四月下旬。
南二世到弗罗里达那不勒斯演出,南来客夫妇随行。三人自驾前往海滩看海豚。丽日蓝天,惠风和畅,车行驶在那不勒斯海门道上,南来客忽然眼睛一亮,觉得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这地方好像什么时候来过。纳闷间,只见路边的大树,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气根,随风飘动。这不是榕树吗?更令人惊喜的是,樟树和影树也相继出现,一棵又一棵,看上去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一下字把南来客的思绪带到故园沙面。
“此心安处是吾乡”。话是这么说,数十年生活过的地方,心中留下了多少回忆,能忘得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