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2日,距离从南京城逃出来已经九天了。虽说是冬至,可这天的天空却格外晴朗,万里无云。
英武年纪轻视力好,早上开工前,叫他发现了一幕奇景:岛南面的江上远远冒出了不少小灰点,也许前两天开始就有了,但远及不上今天多。小灰点零零星星浮在水面上,慢慢悠悠随波逐流,少说也有几百个,看不清是啥东西,反正个头应该不小。
一问老栾。
“哦,不就是江猪嘛!”对方看也懒得看,“这畜生长江里有的是。你忘啦?渡江那天不也见着好些只吗?”
倒真是的,英武记起来了,那天江里还真有不少灰江猪,这帮圆头圆脑的家伙不但跟渡船并着排游,有两只还朝人喷水玩,耍得可起劲了。到底是畜生,枪林弹雨下还能有这闲心,是该说它们蠢好了呢,还是该羡慕他们?毕竟人家有自由,没被铁丝网圈起来。
快了,最后一天了,再努把力,就能和它们一样了。今天过后,最不济也能离开这个破岛,这鸟不拉屎的集中营。
英武再度铆足劲道,随大队人马一道跃下了坑。
第二防疫大队昨天输了一阵,看来很不甘心,今天挖得格外卖力,铲子锄头抡得老高。
为了今天的第二粒卫生丸,也为了团部的面子,第一防疫大队同样骁勇异常,人人奋力争先,一个个都像小推土机似的。
“抓紧了!”
“加把劲!”
“甭输给对面!!”
弟兄们不断相互打着气。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坑一寸寸深入地下。
偶一抬头,英武发觉,不知从几时起,一天前还看得到顶的铁丝网墙已经看不见了。坐坑观天,除了青天白日之外,所能望见的风景只剩下了三座山。一座是架着东洋重机枪的小山丘,岛上天然的制高点。另外两座就是两个大队这两天比赛挖坑堆出来的小土山,一东一西,和小山丘刚好连成一个品字形。
成了!英武心道,准是到三米了!
午休时,东洋中尉由团附陪着视察了全工地。尽管带着大白口罩,他依旧掩不住一脸的兴奋。
“哟西,可以,非常的好!”他两眼放光,连连点头,“离完工只差最后一步了!”
也许是为了表示奖励,中午的稀饭差不多变厚了一倍。
一连这么多天,总算能吃上顿饱饭了!
全团人挤在大坑边上埋头猛吃之际,英武又记起了大清早看到的江猪。
他一个人捧着饭碗走到铁丝网边,正准备拿西洋景当小菜,却不意——
不知从几时起,也许就是趁刚刚打饭的空档,铁丝网外不远早已集合了两个班的东洋兵。由东洋中尉亲自带头,廿几号人背对着铁丝网,全副武装,一字排开。
中尉拔出王八盒子,用东洋话发出一声命令。
全体东洋兵抄起三八大盖,齐齐传来了拉枪栓的声响。
中尉紧接着一声令下,一排兵齐刷刷向后转。
未等英武反应过来,中尉早已身先士卒,冲到了队伍最前方。在最靠近铁丝网的地方,他的眼神亢奋无比,仿佛嗜血的猛兽。
他用英武听得懂的话下了最后的命令:
“射击——”
话音落下同时,王八盒子冒了火,大口径子弹呼啸着钻过铁丝网,越过人丛,正中一团人中众星捧月,坐得最高的团附,把他脑袋爆了稀巴烂。
不等英武惊呼,一阵巨响,一排步枪弹接踵而至,撂倒了十几二十个正在吃饭的弟兄。
面对个个口罩蒙面,宛如恶鬼现世的杀手,毫无防备的全团人吓得屁滚尿流,惨叫呼号声一片。本能反应下,包括英武在内,八百号人慌不择路,争先恐后跳进了最近的掩体——他们自己刚挖出的大坑。
接下来招呼他们的,是日军唯一的一台重机枪——它早在山丘上架了整整九天了。
杨排长冲得最靠前,他头一个胸口开花,下去找长官报了到。
无差别的扫射之下,人群中迅速绽开一朵朵血花。
还有命的好像一大群无头苍蝇,四下逃散。然而面对他们亲手挖成的,超过三米高的坑壁,六神无主的他们一时半会哪爬得上去?
“走两边!!”枪声和惨叫声中响起了老栾的声音。
不错!大坑的东西两边各留了一条坡道,为了上上下下运土方便,坡度并不大。
紧跟警卫排众人,英武拼命朝坑东斜坡冲去。
眼看最前面的几个弟兄已经登上了坡道,冷不防从旁边小土山背后冒出一班鬼子兵,架起三挺歪把子,劈头就是一通猛扫。转眼又打死了一排接一排的兄弟。
掉头逃跑之际,只见西面的斜坡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式一样,也是三挺轻机枪,坡道上早堆满了原“第二防疫大队”弟兄的尸体。
这一来一回间,万金不幸步了杨排长的后尘。
本来鬼子的机枪未必奈何得了他。靠着香烟卫生丸的汇市,万金这几天利市百倍,身上三大条子弹带里早塞满了银元、手表、金戒指,对了,还有英武的银锁片。有这几十斤贵金属穿在身上,等于是套了件厚实的防弹衣。所以机枪弹打过来的时候,万金身上金光灿烂、火星四溅,至多也就打坏了几块大洋几只表吧?反正是没见溅出血来。然而,真正害万金丢命的不是别的,同样是这件龟壳防弹衣。几十斤的额外负担严重拖累了他的速度,导致他掉头不及,被东坡上退下来大群弟兄冲倒在地,连人带家当,就这么给活活踩扁了。唉,财源如水源,果真是既能载龟,又能覆龟。
趁着S团残部被品字形火力压制,进退失据,被迫全员聚拢之际,手榴弹从四面八方被投进了坑里,一波接一波,好像下雨。看来剩下的鬼子兵们也没闲着。
爆炸、扫射、血花、断肢……
阿鼻地狱般的一分钟后,全坑一片死寂。
偷眼望去,硝烟弥漫间,满坑满谷尽是横尸,缺手断脚,血肉模糊,在有的角落还叠起了好几层。不知是看的人眼花,还是新死不久的缘故,有个别尸体还微微抽动了两下……
没错,我们的主角英武还没死,甚至也没中弹。早在投弹前,他就吓得腿脚发软,靠倒在坑壁边上。稍后,借着炸飞过来的大半具尸体作掩护,他顺势躺平装起了死。
可鬼子不想放过他,非要彻底清零不可。
大坑边上,鬼子中尉白手套一挥,两个班的口罩兵下到了坑里。一班人提着油箱,往一具具尸体上浇起了汽油,另一班人提着三八大盖在一旁警戒。
奶奶的,连躺平的都不放过!英武猛然记起了前些天从江南岸传过来的大片火光。啥鸡巴防疫?这不明摆着是在南京城里杀人放火吗?!
求生本能重启,英武浑身一激灵,差点跳将起来。
然而有人比他起得更快。眨眼间,一个歪戴着军帽的身影早在不远处飞起,扑倒了一个警戒的鬼子兵,一把夺下三八大盖,反手一刺刀捅进了鬼子胸膛。
人影扭过头来,满脸的烟灰和血痕,但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老栾叔!
拔出刺刀,老栾一声怒吼,震天动地:
“——快跑!!!”
英武一把推开掩体(掩护的尸体),弹簧般一跃而起。和他同时起来的还有五、六个人,再装下去就他妈蛋成真了!一时间坑底大乱,一片狼奔豕突。
也许是怕伤着自己人,坑里坑外的鬼子没一个敢开枪。
趁着双方肉搏成一团,英武瞅准间隙,一个冲刺跑,以坑壁边上的一堆尸体做台阶,一举爬出了大坑。
万幸眼前没几个鬼子兵,英武冲到铁丝网墙边,未加思索手脚并用翻了过去,哪还顾得上被铁刺扎得鲜血淋漓!
狂奔五十多米,直到他冲到江滩上时,鬼子才反应过来。从背后传来连环巨响,一颗颗大口径卫生丸从英武耳畔呼啸而过。
英武哪敢回头?他猛吸一大口气,一头扎进了江里。
凭着不赖的水性,他在水底游了好几十米远,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露了头。
重见天日之际,重机枪的枪响已经消失了,不止是枪响,先前震天响的呼嚎声咒骂声也全都听不见了。回首望去,江心洲已经恢复了死寂。大坑那边硝烟越来越浓,还新冒出了熊熊火光……
完了,这回真的全完了。
眼泪滑落的同时,英武记起了张参谋。
难怪最后两天他老把脸埋在大海碗里,这压根就不是为了洗啥病菌,而是在练憋气,是为了潜水躲那台重机枪。这么说来,张参谋根本就没疯?今天的事他早就全料到了?
“……不听我话,团长就白死了!”
“……蠢材!饭桶!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先觉者的遗言锤击着他的耳膜。
英武不禁痛哭流涕。
宛如一只孤零零的水老鼠,他只能继续在江心挣扎。
尽管是晴天,冬至的江面依然寒风阵阵,江水更是冰冷刺骨。长时间浸泡下,双手被铁刺扎破的几处伤口越来越疼,疼得直钻心。
纵然使出全力,英武离南岸还是有大一半距离。
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终于游近了一早望见的那一大片小灰点,终于是看清了它们的真面目。
操他奶奶的!这哪是啥江猪?根本就是上千具,弄不好是上万具人的尸体!除了穿军装的,还有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一具具全涨饱了气,手掌上的皮正一块块地脱下来,脸面更是被水泡得面目全非,比腐烂的猪头还要骇人!
这片尸海早已成了腐食者们的乐园。一条条猪婆龙正摇头摆尾穿来穿去,四处挑肥拣瘦地啃人肉,把一个个整人撕得七零八落。在离这些江大王稍远的地方,英武还真见着了几只江猪,这队缺乏撕咬能力的和平军正在捡食被猪婆龙吃剩下来的残肢和内脏,每只都乐得笑弯了嘴,还眯起了一双双小眼睛。其中有两只发现了英武,于是扬起卫生丸形状的脑袋,发出了两声长叫,像猪又像羊,同时还朝英武喷了两大股口水。
叫声惊动了最近的猪婆龙,眼看新鲜活肉送上门,它们真忍心无动于衷?
“妈呀!!”英武一声惨叫。被好几条江大王撵着,他使出吃奶的力道,没命地划起水来。
没游出十几米他就耗尽了最后的体力,两条腿先后抽了筋。
眼看不远处驶来一艘炮艇,艇上高挂着膏药旗。
“救……!”
“命”字尚未出口,英武就沉到了水里。
腥臭的江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直往他食道和气管里钻。
气绝前一秒钟,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枪炮响。在一道穿透江面的太阳光当中,他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