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武本来是不愿挖坑的,不止是他,警卫排的兄弟们大都不情愿。在S团,警卫排到底是大娘养的,是团长的亲兵,哪能被人当工兵苦力来使唤?现在团长人是没了,但面子总还得留几分吧?
无奈团附坚持要全团上下不分官兵,人人动手。他本人就亲手拿起铲子,带头挖了第一铲。
团附这人说是宪兵出身,但好像对工兵活计特别感兴趣。大约十天前,全团还在南京城里的时候,他就亲自带了两个连队的人,把山西路马路两旁的白杨树砍了个精光,做成铁丝刺网路障,把附近一带的街区全都封了起来,不让里面的老百姓出南京城,也不准他们穿过山西路,逃进洋人新建的安全区。
“中国人要有民族气节!求洋人保护像什么话!?”在山西路路口,他对着逃难的老百姓慷慨陈词道,“值此危急关头,你们应该团结一心,和国军守望相助,誓与国都共存亡!记住,你们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面对铁丝刺网和路障后面架起的机关枪,几百几千个老百姓哭闹下跪磕头全没毛用,最后只能纷纷退了回去。也不晓得这些人现在咋样了,有没有绕道溜进安全区。照东洋人的讲法,后来安全区不是发鼠疫了吗?就算真溜进去了,只怕还是凶多吉少吧?唉,真可怜……
大哥不说二哥,与其操南京老百姓的闲心,不如担心担心眼门前自家吧。
眼看其他排都动手开挖了,只有警卫排迟迟不动,团附怒气冲冲地派亲兵传来命令:排长以身作则,给大家带头!
杨排长只能是举起了锄头,谁都晓得,自打入伍起他就是服从命令的模范。
见排长一锄头接着一锄头干开了,弟兄们全不好意思了。先是四个班长跟了上去,然后是十来个老兵,最后是大群新兵,全排人一道磨起了洋工,慢吞吞地锄地、铲土、装土、挑土倒土……
英武被分到铲土,虽说是冬天,可几铲子干下来就浑身冒汗,胸口闷得慌,好像粘了片啥东西。稍一寻思……不就是那玩意儿吗?咋连它都给忘了?
那是离开家谋生那年爹娘找人给自己打的一枚银锁片,两面共刻了八个字,正面“长命百岁”,反面“逢凶化吉”,这三年来天天挂在胸口,早就被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今天咋又开始觉着这玩意儿了呢?还真有点邪门。
不止是银锁片,更邪门的是眼皮。从昨天下半夜到现在,英武的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左边跳完了跳右边,右边跳完了跳左边,搞不懂到底是凶是吉。弄不好,只是因为昨天夜里没睡好?是被噩梦害的?那个变老鼠的噩梦……
正回想间,身边冒出了个领子上一杠三星的家伙,吓英武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张参谋。怪了,他来干啥?
英武正要立正敬礼,却被对方一个眼色止住:
“没事,接着干——”
话音未落,张参谋早挥起铲子,装模作样捣起土来。这家伙这几天应该是没刮胡子,一张脸有些邋里邋遢,不大像廿几岁的人,一双眼珠转来转去,嘴角还硬挤出一丝笑,总之,怎么瞅怎么怪。
话说,姓张的平日里就有点神经兮兮的。他之所以能进到S团团部,不止是靠陆大出生,更重要是靠他跟团长是同乡。印象中,团长一直都挺器重他的,靠他出过不少点子。不过,团附和他一直处不大来。拿近的说,对团附封锁街区这件事,张参谋就有意见,背地里向团长打过不止一次小报告。还有,早在突围前三天,他就在团部小会上提议,让全团官兵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化整为零,分散突围”,愿意继续干的在南京城外汇合,不愿意干的也好撤进安全区。团长和三个营长都不吭声,没同意也没反对。唯独团附跳出来骂山门,指着张参谋鼻子问:你是不是和外国势力有勾结,想扰乱S团的军心,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张参谋懒得作答,只是冷笑。反正,这两位不对付已经老久了……
并排挖了两分钟土之后,张参谋又开了口:
“嘿,我说小兄弟,你这铲子还算好使吧?”
“啊?哦,好使,还算好使,没啥毛病。”英武被问得莫名其妙。铲子是早上东洋兵统一派发的,其实柄有点短,使起来腰格外费劲。也难怪,东洋矮子嘛。
“好使就好,呵呵,”盯着英武的铲子,张参谋干笑了两声,“我跟你们讲,发下来的工具一定要爱护,要尽早用顺手,到时候说不定能派大用场。”
大用场?什么用场?
英武正困惑间,张参谋神秘兮兮冲他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扔下他,去找下一个士兵了。挖土、闲聊、干笑、叮嘱,只见他又把刚才的路数耍了一遍。接着是第三、第四个兵……英武看厌了,也就懒得理他了。
磨完一天洋工,全团挖出了一个足球场大小,平均小半个人深的坑。
“太浅,至少要三米。像现在这样子,埋了也没用,病菌还是会钻出来的。”东洋中尉皱着眉头道。
不过他还算守信用,为全团发了卫生丸,排队领,一人一颗。
英武舔了舔白色的小药丸,甜丝丝的。放进嘴里,糖衣化了开来,芯子冰冰凉,有一股子草药味。一吞下去,喉咙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东洋药果然是高档货,效力不凡,比啥六神丸牛黄丸强多了。
傍晚喝完稀饭后,像往常一样,警卫排几十号人围在一块打发时间,哼哼小曲,侃侃大山,骂骂老娘。却不意一位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不用敬礼,杨排长你坐下来,大家都坐着,没别的事情,就想跟兄弟们随便聊聊。”带着比白天更加僵硬的微笑,张参谋自顾自坐到了平地上。
这家伙到底犯了哪门子邪?他一个大学生,团里最有文化的人,平日里哪有兴致陪大老粗玩?哪肯跟小兵平起平坐?英武完全摸不着头脑。今天真活见鬼了!
见一时间冷了场,张参谋眼睛眨巴个不停,还搓起了手。最后还是由他本人打破了沉默:
“……要不然,我来给大家讲个小故事吧。大家想不想听?欢不欢迎?”
“啊?好,欢迎……”愣了小半天的杨排长回过神来,赶忙带头鼓掌,“欢迎长官给大伙讲故事!”
稀稀拉拉一阵掌声后,张参谋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节目:
“话说春秋战国的时候,有一年秦国派兵侵略赵国。两国几十万大军在山西的长平拉开阵势。论人数是赵国的多,但是论武器装备秦国要先进一大截。赵军一开始就吃了亏,打了几个败仗。赵国的大将叫廉颇,是一员老将。眼看硬碰硬不行,他决心采取消耗战术,下令修起工事壁垒,全军守在里边,任凭秦军怎么叫骂,都坚决不出来。一时半会,秦军倒真拿他们没办法。秦国的大将叫白起,也是一员名将,心狠手辣,足智多谋。苦思了几天,白起想出了一条诡计。他派间谍潜入赵国首都,散布谣言说,廉颇已经老了,秦国人并不怕他。过去秦国人最害怕的是赵国第一名将赵奢,不过赵奢已经生病死了,所以现在最怕赵奢的公子赵括。只要小赵将军出马,秦国大军非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不可。
“消息传到王宫里。赵国国王是个大昏君,马上中了计。他下了一道圣旨,命令前线的廉颇交出帅印,派赵括接替了他的位子。满以为打败秦军指日可待,没想到赵括其实是个蠢材,号称读遍了家传的万卷兵书,其实一点不懂实战,只会装腔作势地给士兵训训话,讲演讲演,全是花架子,只能骗骗外行人,一上战场跟饭桶没什么两样。
“赵括一到长平,得了帅印,屁股还没坐热,他就下令打开营门,全军出击,和秦军决战。这招正中白起下怀。白起命令秦军诈败撤退,引诱赵军深入。赵括果然上当,亲自率主力部队追击,一直追到秦军的大营门口,没想到一连攻了几天也攻不进去,还折损了不少人马。趁赵括一心攻营,白起暗地里派出两支精兵,一支抄了赵军后路,另一支更狠,截断了赵军的补给线。赵军一下子断了粮,又退不回大营,士气大损,没多久就撑不住了。眼看是败了,赵括还异想天开,亲自出阵想要和秦军谈判,结果当场被秦军一阵乱箭,射成了刺猬。
“大将一阵亡,赵军溃不成军,只能是四十万人全体投降了秦军。白起一口气捉了四十万俘虏,比自家全部人马还要多。你们猜猜看,接下来他预备拿这些俘虏……”
正讲到要紧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起开起开!”
“新团长来了!”
一小队士兵强行分开警卫排的人群,把S团如今的大将迎了进来。
“张XX,你是什么意思?!”团附兼代团长矫首昂视,一脸怒容,“本团早有命令,团部任何成员未经本团批准,不得擅自接触下级官兵。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抗命,到底是何居心?!”
“抗命?笑话!”张参谋冷笑着站了起来,“怎么?跟弟兄们聊两句天也犯法了吗?弟兄们都想想看,S团到底是我们大伙的,还是谁的私人财产?”
“放肆!目无长官!这种混账话都讲得出来,你还是革命军人吗?!”一时间团附面色红如猪肝,青筋暴凸,“我告诉你,正因为S团是我们全体革命军人的家,我们才要尽全力保护它!现在正是抗疫的紧要关头,形势严峻复杂,全团同志只有紧密团结在团部的周围,统一思想,统一指挥,才有希望尽早度过难关。谁擅作主张,谁擅自行动,谁就是在破坏抗疫大计,就是把全团八百号兄弟往火坑里推!”
“哼,抗疫?还大计?呵呵呵……”张参谋怒极而笑,“谢长官,恕我失敬,听人说你当年是师范肄业,基本的科学常识总该有点吧?日本人发的药丸,你真没吃出来是啥玩意?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为了戴稳你那顶捡来的团长帽子?!”
“你你……反动分子!放肆!混账!!”团附暴跳如雷,下意识去腰间拔手枪,然而四天前就被日本人没收了。
“八嘎亚路!!”这阵热闹早惊动了东洋人,七八个口罩兵已冲到了眼门前。
为首的两个亮出了三八大盖上明晃晃的刺刀:
“你们的,吵闹的不要!造反的,死啦死啦的!!”
警卫排一众人吓傻了,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滩头被缴械的光景。
还是团附的一个亲兵反应快,抖抖豁豁指向了张参谋:
“东、东洋先生,是他,是他在吵闹,是他要造反。”
“对对,这个人不愿防疫的干活,叫我们挖坑的不要。”另一个亲兵紧接道。
东洋兵闻言大怒,四人上前,齐齐架住了张参谋:
“你的良心大大的坏!走路的干活——”
张参谋到底是文职,哪是四个壮汉的对手,尽管奋力挣扎,还是被拖了出去。
“蠢材!饭桶!”他扭头大骂团附道,“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他又朝英武一众人喊道:“不听我话,团长就白死了!你们真忍心吗!?”
英武分明是瞧见,他眼中涌出了泪花。
终于,张参谋脑袋吃了三八大盖一枪托。一声闷哼后,他失去了意识,被东洋兵加速拖出营区,消失在了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