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坑 3 卫生丸记


东洋人倒没怎么为难俘虏,只是砍树拉铁丝网建了个简单的集中营,把八百弟兄圈在了里头,每天管两顿稀饭。

为首的一个东洋中尉年纪轻轻,脸刮得干干净净,中国话讲得不赖,自称是上海的一个啥同文大学出来的。头一天晚上他就把团附带去嘀嘀咕咕谈了一趟。英武离得远,具体没怎么听清,依稀只听见“投诚”“收编”什么的。谈完后团附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回了营地。

第二天,江心洲来了一艘炮艇,从上面下来两个东洋大官。一个是将军,五十出头,山羊胡,看上去挺和气的一个小老头。一个是大佐,四十岁上下,八字胡,脸色冰冷,眼光好像出鞘的东洋刀。跟着他们一道来的是一个班的东洋兵,人人都戴着大大的白口罩,邪门得很。

煞有介事视察了一番集中营之后,两个大官向中尉嘱咐了一阵,就带着口罩兵上了船。开船前将军还特地抚着花白胡子,冲着铁丝网后面的八百弟兄微微一笑,那架势活像《草船借箭》里的诸葛亮。英武屁股一紧,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稀饭不是白吃的,集中营不是白住的。果不其然,第三天一早,东洋人就出了花样。

先是来了两艘运输船,把岛上一个中队的东洋兵撤走了一半。留下的八十来个兵统统戴上了跟前一天口罩兵一样的大白口罩,口罩就是那两艘运输船新运来的。一起运来的还有大批工兵工具和几口像是装着药丸的木箱子,不晓得整啥名堂。

重新武装完毕之后,东洋兵们抄起三八大盖,把全体俘虏集合起来,立正稍息,由东洋中尉进行训话:

“……接到最新情报,南京城爆发了大瘟疫,从13日到今天,已经病死了几万人!这个瘟疫非常的厉害,是从城西北的安全区里传出来的,传染非常的快,最早是老鼠传人,后来是人传人。为了大日本皇军的安全,也为了你们支那人的安全,皇军有实施紧急防疫的必要。佐佐木旅团长和天步宪兵队长命令我们,把挹江门一带病死的人和畜生运到这个岛上,统统的烧掉,埋掉。现在要你们挖一个大坑,越大越好,越深越好,好让皇军处置病死的尸体。你们早一天办好,皇军就早一天让你们离开这个岛,送你们去上海参加和平军……”

大瘟疫?死几万人?老鼠传给人的?还要挖大坑?!

全团一时间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肃静!!”中尉拔出王八盒子朝天来了一发。

“大日本皇军是仁义之师、文明之师,从来不强迫良民,”趁台下鸦雀无声,中尉收起枪继续道,“坑挖与不挖,全听你们自愿。不过么……”

不过啥?

英武和战友们不禁伸长了脖子。

中尉得意洋洋地从衣兜里摸出一瓶药丸:

“这是皇军特别研制的预防卫生药丸。每天一粒,包准你不怕病菌,百毒不侵,什么瘟疫统统的染不上。卫生丸是大日本帝国科学的结晶,皇军只愿意和真正的朋友分享。够不够朋友,要看你们的诚意。你们自己好好的考虑。”

中尉拧开瓶盖,倒出一颗围棋子一样的白色小药丸,一把扔进嘴里。

随后,他带上了和手下一样的白口罩,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挥:

“全体解散——”

琢磨了小一阵,英武大体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敢情是要他们八百号人挖坑换药吃。照这么讲,南京城还真闹瘟疫了?这两天夜里天气好的时候,隐约看得到江南岸有大团大团的火光……这么说来,东洋兵不是在放火烧城,他们其实是在挖大坑,集中火化病死的人跟畜生了?

不止是初小学历的英武,就连师范学堂出来的团附也犯了嘀咕。东洋中尉走后不久,他就把几个营连长和张参谋叫到自己身边,一伙人压低嗓门开起了小会。

士兵们也没闲着,成群结伙,议论纷纷。

警卫排的几十个弟兄当然是聚到了老栾身边,全排就数他最见多识广。

“栾叔,你给讲讲,这世上真有那么邪乎的瘟疫吗?”

“真能耗子传人?”

“东洋人没糊弄咱们吧?”

老栾两腿一盘,往被铺上一坐,慢悠悠点上一支香烟,好像老和尚登坛说法。
“俺问你们,”老法师眯着眼,吐出一口烟道,“你们听没听过廿几年前东省的大瘟疫?”

一干小兵面面相觑,就连杨排长也摸不着头脑。毕竟大伙大都没读过几天书,大字识不得几个。

亏得英武念过两年初小,依稀记得学校里老师好像是讲过这事……

“老栾叔,”他怯怯问道,“是不是……东三省鼠疫?”

“对头,可不就是东三省鼠疫!”老栾双眼一亮,顿时打开了话匣子,“那会儿大清朝还没完蛋哩,俺老栾刚刚十岁,还蹲在东省老家。你去问问老东省,有哪个不晓得,这瘟疫全是苏俄人整出来的。老毛子皇帝把几千几万只老鼠赶过了黑龙江,全赶到了东省。这帮毛子老鼠只只带毒,全都有瘟病,不要说你吃了它们啃过的粮食,喝了它们碰过的水,只要是吸进了这帮畜生哈出来的气,立马就叫你中毒,撑不过三天就翘辫子。奶奶的,老子当年可是亲眼看着乡里乡亲一家接一家,一村接一村倒下去。杀千刀的,天晓得病死了多少万人!唉……”

“老毛子真不是东西!”

“那么后来呢?”

“这事到底是咋平的?”

“唉……到头来还不得靠官府?”老栾又哈出了一大团烟雾,“人死得太多,惊动了上头,下来了一大班戴白口罩的老爷,带着兵把一个个村子全封锁了起来,不准人随便走动。又到处收集死人、死老鼠、死牲口,统统挖大坑烧掉埋掉。整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把瘟疫平了下去。”

这么说来,就跟廿几年前一模一样,才不过两三天功夫,南京城也爆发大鼠疫了?照这么看,戴口罩的东洋兵还真是在正儿八经地搞防疫?

“栾哥我问你,那时官府有发给你们啥药丸么?”之前默默听了半天的楚万金凑过尖脑袋,捧着小肚皮发了话。至于背上那口大铁锅,早被东洋人征去煮稀饭了。如今的他活像一只脱了壳的大甲鱼。

“这个嘛……倒真没咋见到,”老栾仰着脑袋想了想,“不过,他们给病重的打针,也治好过不少人,救了好些条命。”

捻了捻肩上的子弹带,万金继续问道:“那依你看,东洋人这卫生丸到底管不管用?”

“管用啊!咋不管用?大伙不全看到了吗,那中尉自个儿不也吃了吗?”老栾道。

“吃了是不假,可他吃完不也照样要戴口罩么?你们记不记得,昨天那两个东洋大官有哪个戴了口罩?”万金道。

咦?倒也是。莫非,这病菌专门祸害平头百姓,官大的人福大命大,所以不怎么怕它?

“这个嘛,就是万金你不懂了,”稍假思索,老栾笑着撇撇嘴,“当大官的哪用得着吃药,直接打针不就完了?药你从上头吃进去,到底还是要从下头拉出来的,哪比得上用针直接打进血管里?咱们师长不也听说天天打针吗?什么预防针补血针吗啡针,当大官的动不动就给自家来上一针,别说是血,就连骨头髓里都是补药,精壮得不要不要的,哪还会怕啥瘟疫?这小小的卫生丸么,终归是留给俺们这种跑不了路的小兵吃的……”

“好了!”杨排长脸一沉,打断了话头,“弟兄们不用多议论。接下来该怎么着,全听上峰命令!”

众人悻悻噤了声。

傍晚时分,上峰们的小会终于开出了结果。借着落日的余辉,团附当众宣布——

暂时接受日军的条件,但绝不是向日军投降。考虑到病菌是人类共同的敌人,本着先总理民族主义和民生主义的精神,S团全员在保持国民革命军番号的大前提下,姑且配合日军展开抗疫自救运动,也就是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