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珠提供了乌丙的大部分作案动机,连同作案手法剩下的一小部分。
别看乌丙平日里闷声不响、太太平平,原来,他是个暗藏的精神变态者。
不知从几时开始,这家伙就跟踪起了马丽珠。大约从两个月前,兰士民死后开始,他变本加厉,偷起了马丽珠晾晒在自家窗外的丝袜和内衣。他疯狂地迷恋上了马丽珠,嫉恨和她交往的一切男人。江必扬因被停职调离,一时间没心情再和马丽珠胡调,所以侥幸逃过一劫。后入局的黄仲桂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想把马氏父女带离上海,此举无意中触犯了乌丙的大忌,因此酿成了最终的惨剧。
杀黄仲桂那天,不晓得乌丙又搭错了哪根神经,这变态竟把马丽珠的一双玻璃丝袜套在了脑袋上,充当蒙面布。难怪与他擦肩而过时,洪大业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法国香水味。仔细想来,此前一段时间,乌丙身上一直有类似的气味,只不过是混在更重的酒气当中,让人难以辨认而已。
就在昨天晚上,趁着马科长和莲娣有事出门,乌丙潜入马家,破天荒地与马丽珠来了一次正面对话。他告诉了马丽珠这一切。
“全是我的错……洪大哥,你们兄弟本来感情多好,要不是为了我……这全是我的罪恶……我真是天底下最最坏的女人!”马丽珠痛哭流涕道。
“这众牲!他没把你人怎么样吧?!”盯着梨花带雨的弱女子,洪大业早已怒焰烧天,无以复加。
“这倒没……还不如真一刀杀了我,也好一了百了……”
“他有没有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说他在上头有人,可以保他没事……问他上头是什么人,他不肯说,只告诉我,上头安排他离开上海一阵,先到郊县避避风头,过两天就走……”
“还有吗?”
“还有……他说,我家不安全、不方便,约我出去再和他会一次面,只准我一个人去,不准告诉别的人,不准不去,否则……否则他就杀我家人,先从莲娣杀起,再是我爸爸!洪大哥,我吓坏了,不敢去报警,想了一整夜,只能来找你。”
“众牲!小马你做的对,不要怕,告诉我——他约你在哪里会面?什么时候?”
“苏州河边上白猫堆栈,今天夜里十一点。他说会在栈房里等我,打手电筒为号。”
白猫堆栈,不就在两个多月前杀陈友福的地点附近吗?曹沙渡沿河一带,就数那一段人烟最稀。做起案子来,无论抛尸还是逃跑都相对容易。正是看中了这些,自己和兄弟们当初才选中了这个地点。没想到今天乌丙居然故计重施,真是讽刺,不,这就叫因果循环,正是这众牲的报应。
“洪大哥,我们到底该……?”弱女子含泪仰望着他,像极了一只湿漉漉的小白鸟。
报警是肯定不行的。如果乌丙的后台是反动派,那么报警非但没卵用,还会打草惊蛇,逼这小子更快远走高飞,鬼晓得还有没有回上海的一天。如果他的后台是上级,那就更不能报警。一旦这工贼落到警察手里,他必定狗急跳墙,供出党组织,拖上自己垫背。所以,只有靠自己解决。今夜不正是个难得的机会吗?既能帮老黄报仇,又能弄清楚事实真相,说不定还能借机捉住刘书记一伙的把柄,这就等于是拿到了免死金牌。就算是解放后上级组织追究起陈友福的案子,自己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不错,机不可失,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丽珠,今天夜里你哪里也别去,和你爸爸还有莲娣好好呆在家里!”洪大业周身冒出了万丈豪气。
“那洪大哥你呢?”小白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睁圆了一双水灵灵的杏眼。
“我保证,明天太阳一出来就上门找你,”他极力作出最家常的表情,“你、我,还有你爸爸,我们三个人一道去同乐茶楼吃早茶,你说好不好?”
“你是要一个人……!”对方不禁花容失色。但她毕竟是个意志坚强的姑娘,不到半晌,便强行恢复了得体的仪容。
“嗯,我明白了……”挂着晶莹的泪珠,她微微露出右腮的小酒窝,像极了一位送夫君上战场的新娘,“……一定记得早点回来,我和爸爸在家里等你。”
沐浴,更衣,向关老爷祈祷,最后,是带好武器装备。
在无月的上半夜,洪大业按时赶到了苏州河畔的约会地点。
周边零零星星几家货栈仓库早关了门,连看门的也没留一个。只剩三五盏路灯勉强维持着接触不良的照明。蹲伏在苏州河南岸,白猫堆栈忽明忽暗,鬼影幢幢,与周边的库房不同,它的大门并未上锁,仔细一看,是早被人撬开了。
隐蔽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洪大业暗暗吸了一口气。接着,按马丽珠所说,他打开手电筒,向着堆栈窗口,发出了两短一长三记信号。
数秒迟疑后,屋内有了动静,亮起一道手电光来。
不错,在里头!未等对方回完信号,洪大业一跃而起,全速冲到窗前,一记猛撞,破窗而入!
在一阵碎玻璃雨中,他瞥见了一张男人脸,连同顶上的鸭舌帽。对方和他一样亮着手电筒,明暗对比太过强烈,所以看不大清身体的其他部位,但已经够了——那就是乌丙。
一楞过后,乌丙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他并没有逃,而是将手电光移到了离洪大业一米远的墙上。墙上安着一个开关,也许是电灯?
“太刺眼睛。”他侧过脸,露出几分嫌恶。
洪大业不禁想起了陆胖子死的那天,自己不是还专门为乌丙做了一把电椅吗?电开关倒是和如今墙上的那个同一型号。
可恨当时心慈手软,让你这众牲多活了一个多月!妈的,开灯就开灯,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带着巨大的憎恶,洪大业往墙上砸了一拳。
顿时,漆黑的室内亮起了五十支光。
一览之下,几百平米的库房别无他物,除了两个人之外,也就是半房间的空柳条木箱。
乌丙关了手电,将正脸转回过来,冷冷吐出一句:“她人呢?”
“工贼!众牲!”洪大业用手电筒指着对方骂道,“为什么杀老黄!?”
对方脸上波澜不惊:“因为他该死。”
“放屁!”洪大业怒不可遏,“你到底受了谁的指使!?”
岂料对方根本不屑作答,只是补了一句:“谁碰了她谁就该死。”
马丽珠说得不错,这众牲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还真他妈把自己当护花使者了,操!他也配?
“笑话!”洪大业怒极而笑,“实话告诉你小子,马丽珠已经是我洪大业的人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一闻此言,乌丙浑身一震,仿佛被毒虫蜇了一下。他面色一阵铁青,眼中开始透出了冰冷的杀气……
洪大业头皮一阵发麻。自相识以来,他一直只当对方是个有点猥琐的,只会在暗地里搞搞小动作的小阿弟。说穿了,他从未真正把乌丙放在眼里,从未当后者是个够资格的对手。
很快,年轻的对手恢复了镇定,面如坚冰,眼若寒星,向洪大业发起了正式挑战:
“不用废话,亮家什——”
话音刚落,对手敞开披着的短打,手一扬,抽出了腰间的利刃。
洪大业又岂甘示弱?他一把掏出别在后腰带上的匕首,举到胸前,来了一记比对手更有力的反手式拔刀,还将刀鞘重重掷到了地上。
不意对手丝毫不为所动,看着他持刀的手,嘴角竟还浮起了一丝冷笑:
“阿乌卵。”
洪大业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对手竟敢如此侮辱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恼羞成怒之下,他猛地扑向对手,抡起刀就是一记重刺——
“操你妈!!”
对手一个侧身,轻轻巧巧避了过去。
一击不中,他旋即发起第二击,又是一记反手重刺。
不料又被对手轻松避过,闪身之际,还用正手还了轻飘飘的一刀。
洪大业眼一花,顿觉左脸颊一阵温热,用手一摸,湿漉漉的,已经挂了彩。
众牲!岂有此理?!
犹如受了轻伤的狮子,洪大业怒意更盛,使出全身劲道向对手发动了猛攻,一口气就是七八刀。
然而,却无一刀命中,甚至连对手的衣角也没擦到。
乌丙形如鬼魅,游刃有余,闪转腾挪间又还了洪大业两刀,一刀左大腿,一刀右肩,刀刀见血。
三重刺痛之下,洪大业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尽管比力量是自己占优,但对手比自己快太多了,而且出手更准更狠。更何况自己还是反手握刀。这种握刀法的缺点太明显,就是蓄势时间长,速度远低于正手刀。不错,反手刀看起来是力度更大,更加威猛,但说穿了只不过是利用人体关节的自然反射,刺起人来更加自然,更少精神压力,乱抡一通就行。难怪乌丙骂自己是懦夫。相比自己的连打带吓,这小子不但冷静残忍,而且战术也高明得多,和已故陆胖子相比简直各有所长。自己真是作死,竟会小看这种对手!
还好乌丙不急着全面反攻,依旧是悠哉游哉地同自己保持着距离,分明是在消遣折磨自己。
自己多处受伤,体力已经落了下风,只能像早先对付陆胖子那样,再来一次智取。
计议已定,洪大业再度用反手抡满刀,向对手猛刺过去。
像前几次一样,乌丙反应很快,早早闪身的同时,还一刀挑向了自己卖出的破绽——左腹部。
来得好!洪大业瞬间收住刀势,左手出击,一把擒住乌丙握刀的右手。成功护住腹部的同时,他掉转右手刀锋,直刺乌丙颈部。
万万没想到,乌丙的反应瞬间又快了一倍,如变戏法般将刀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反手一记上刺,正中洪大业右手腕。
剧痛袭来,洪大业不禁松手弃刀。
利刃落地之际,乌丙的右手早已挣脱,狠狠给了洪大业一拳,正中他左脸伤口。
洪大业痛不可遏,血花飞溅间连退数步,后背撞上了一排堆着的木箱。
一声脆响,受伤的右腕被乌丙彻底穿透,钉在了一块柳条板上。
“有进步,你这次倒没用脚。”嘲讽的同时,乌丙又从怀中拔出一把尖刀,用刀面拍了拍洪大业相对干净的右脸颊。
触到冰冷的同时,洪大业再一次嗅到了对手身上的气味,那是马丽珠的法国香水味,如今与自己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刺激性前所未有地强烈。
“假道学——”乌丙笑得异常阴毒,视线一路向下,“没想到,你那根玩意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真该早点割掉!”
裆部一凉的同时,洪大业的后腰也感到了金属的凉意,其实,早在刚刚撞上木箱时,他就感受到了那个丁字形的轮廓,那是他最后的后手,本来只是以防万一,如今却成了仅剩的一线生机。
于是,就在乌丙的刀锋贴上自己蛋蛋,骂出第二声“阿乌”,“卵”字尚未及出口之际,洪大业爆发出了最大的能量。趁敌得意忘形,他用左手拔出在后腰藏了许久的钳工榔头,拼命一挥,正中敌人太阳穴!
乌丙的鸭舌帽飞到了半空中,手中凶器坠地的同时,他踉踉跄跄向后退去。
洪大业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强忍剧痛,他拔出右手腕上的刀,以双手举锤,上前就是一通乱砸——
“众牲!!”
这锤是为了老黄。
“叛徒!!”
这锤是为了党支部。
“工贼!!”
这锤是为了大中华厂的工友们。
“婊子养的!”
至于这一锤么,大概是为了马丽珠吧,之所以说“大概”,毕竟那婊子养的实际上还没来得及真正侵害到她。
四榔头过后,乌丙四脚朝天,瘫倒在地,活像一条半死的壁虎。
洪大业一把揪住对手被鲜血染红的领口,另一手再度举起了工人阶级的神器:
“说——兰士民是不是你杀的!?你的后台老板是谁!?”
乌丙的大半张脸连同头发早已是血肉模糊,仔细一看,脑壳部位还流出了黄白色的液体。
好像脱水已久的鱼,乌丙的嘴巴勉强张合了几下,吐出了最后的气息:
“不……他没……叫我……做。”
他两眼一闭,咽了气。
洪大业一把扔下榔头,用双手提起对手衣领:
“操你妈!他是谁?!”
然而纯属徒劳,死人终究是死人。
盯了尸体半晌,洪大业终于接受了事实。
撕下一块衬衣,草草包扎过右腕的伤口后,他摇摇晃晃走出了白猫堆栈。
结束了。
老黄的大仇已报,叛徒已经处决,小团体彻底得到了清洗,排除了一切异己分子包括有异己嫌疑的分子 ,再度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就跟廿几年前一样,跟噩梦中梦到的一样。难道,这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早说好了,要一起创办总工会的吗?没一群忠诚能干的兄弟鼎力相助,凭什么创下这等伟大事业?自己还凭什么叫“大业”?又怎么对得起生身父母对自己的厚望?
难不成,这其实都是命,是自己家族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宿命?自己注定将和父亲,还有那关老爷一样,纵然练得一身本事,历经千辛万苦,到最后关头还是免不了功亏一篑,败走麦城?
不,不甘心!绝不能认命,事情还没结束!
死死盯着黑暗中奔流不息、一往无前的苏州河水,洪大业尽最大的努力说服自己重振旗鼓——
难道,这七年来的苦功能让他白费吗?!
难道,这廿几年来的苦能让他白吃吗?!
难道……!!!
第三个反问句刚冒出头来,他便觉右后腰一凉——一柄利刃已然穿透了他的肾脏。
“让你多活了廿二年。”背后传来一个阴冷而苍老的声音,很有些耳熟。
“知足吧——”话音未落,利刃猛地旋转了四十五度。
在有生以来最剧烈的疼痛中,洪大业的嘴巴张到了最大,然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刹那,他眼前掠过了一具青年男人的尸体,尸体俯卧在地,穿着阴丹士林布中山装,衣服很新,熨得很平整,除了右腰部,那里有个大大的破洞,血如泉涌,一片狼藉……
造成大出血的同时,背后的匕首犹如一把钥匙,解开了洪大业尘封了廿二年,一直被深度压抑的记忆——
原来,自己的父亲是被人当场杀死的,就在那个恐怖之夜,就在自己家里。不到四周岁的自己亲眼目睹了他的尸体,不止父亲,还有母亲、外公、外婆、舅舅……实际上,父亲是死得最好看的一个,一刀毙命。母亲就悲惨多了,她身中数枪,仰天倒地,白旗袍上绽出了一朵朵血梅花。更不用说另外三个家人,他们死得更惨,惨不忍睹,一个个堪比屠宰场里的众牲,比噩梦还要恐怖,叫人宁死也不愿想起来……
洪大业淌落了两行热泪,与满脸的血污融汇为一。
果然,一切都是宿命,早在廿二年前就预定好了。
如儿时所见的那样,他一头仆倒在夜色中,去了那个更黑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