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师傅的前世今生


发表于《文综》 2021年冬季号

三十二年前我来美国;二十八年前我搬到了天使街。二十八年来,我基本上只去一家华人超市:九华超市。在九华超市侧面的出口处,有一个不起眼的配钥匙小铺。小铺由四个部分组成:一个男人,一个小玻璃柜台,一个圆凳子和一张小木案。其实还有第五个部分——一块用布拉起来的招牌,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三个字:“配钥匙”。

二十八年了,我就没见那个钥匙铺挪过窝。它的外貌也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外面的世界起了多少变化,很多东西被淘汰了,包括那些又大又笨的手机,它们的年纪有的还没有钥匙铺大,可它们消失了,钥匙铺还在。“这个人,真会选职业。”我站在超市门边,瞥了一眼色调淡然的铺子,想起那钥匙师傅的衣着似乎也总是一个调子。

这些年来,我没少到那里配钥匙,却很少能跟那位师傅搭上腔。二十八年前,他还是个年轻人,就已经对说话不感兴趣。如今,他年过半百,什么规律对他都不起作用,他还跟以前一样的沉默。

一次,我因为买了套公寓房,需要配多把钥匙,终于有机会和这位钥匙师傅搭了几句腔。师傅说他姓杨,认得我。我有些讶异,客户那么多,他居然记得我!这天是礼拜一,超市里人很少,配钥匙的就只有我一个,我们便闲聊了起来。闲谈中我了解到,尽管这个铺子不起眼,但杨师傅也靠着它买了一栋房子。房子买在一个比较偏远的地方,生活上不是很方便,但是自然风光十分了得。“这个嘛,完全是看个人的取舍了。”杨师傅说,“什么都要是不可能的事。”

“你怎么会做上这个行业,而且一干就是三十年?”我终于问出这个憋了多年的问题。毕竟,美国给人的感觉是充满变化,充满新奇,而杨师傅这儿,却似乎三十年了无新意。

杨师傅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这个就是命运了。”

“不是选择?”我问。

“选择是后来的,后来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就不想动换了。”他说,接着便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我家隔壁有户姓林的人家,是一户手艺精湛的木工。他们的技术那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小时候我常常站在一旁看他们刨木头,那刨开来的木片薄薄的卷卷的,光亮光亮的。我一好奇,就会捡起来,放手心上看。”

“那时候大门都用木栓,不过也开始用锁头了。林家也做门锁。我对锁的概念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可以说,到美国来我会以配钥匙为生,跟当年的那户人家有很大关系。”

我来了兴趣,就问:“你说林家祖祖辈辈是木匠,那得推到多久以前哪?”

杨师傅眼睛朝上,算计了一下:“哟,那至少也能算到明朝了吧。不过他们那林氏宗祠上可是列到了宋代的。”说到这里,杨师傅开始若有所思起来,“说起古代,你还真不得不相信有转世这么一回事。”

看来我今天来配钥匙是配对了。这个平时和哑巴无异的男人,今天竟然如此健谈,所说的还这么有趣味。我连忙问他怎么会这么想。他说:“说了没人会信,我这人不大做梦,可是有好几次我做同样一个梦。我梦见隋朝的时候,我去洛阳赶考,结果落选了。落选后不愿意回家,感觉脸上无光,不能面对父老兄弟。那梦境特别真切,连心境都很真切。我穿着古代的那种衣服,屋子什么的都是古色古香的。我走在一条很长的窄窄的路上,两旁都是青砖房子,感觉整个世界都是青灰青灰的。我么,因为落选感觉失落,失落了便无聊,无聊了以后就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去干什么。我就在那条路上漫无目标地走。路的分叉口有个亭子,边上还有一棵大树。不一会儿就见有赶牛车的走过来,车轱辘嘎吱响……”

杨师傅说出来的“隋朝”情形,细致真切得让我觉得恐怖。我正想象着他叙述中的梦境,只听他又说了一句:“昨天我也这样没目标地走着,突然就觉得这情景很熟悉,好像以前发生过。今天我想明白了,就是梦中发生过。也许,它真的就发生在我的前世,不然怎么会总梦见呢?”

杨师傅的话让我有回肠荡气的感觉,一个社会边角上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竟有着这样不凡的内心,真真印证了那一句“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同时,我有了一个让我自己惊愕的预感:杨师傅的生活要起变化!

说话的当间,几把钥匙都配好了。我接过新钥匙,笑着说了句:“我也走路去,不带目标的。”

“本来就是么,”他回应,“不是每次走路都有目标,没有目标也是一种走法。”

三个月后我再通过九华超市的侧门,忽然有空荡荡的感觉。猛地我意识到,钥匙铺不见了!耳边顿时回响起数月前杨师傅的话语,我转过身去,走到超市柜台前,问杨师傅哪里去了。

柜台服务员说:他回国去了。听说他弟弟在国内条件很好,他回家兄弟团聚去了。

我陡然感到一阵失落,又一想,一个有着那么深的中国内核的人,无论是命运还是选择,回到中国去都是一种自然。

无独有偶,那个星期日,我教会里的牧师宣布他将离开本市,朝北而去。大伙儿全愣住了:朝北去?去哪里?牧师说:现在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上帝召唤他离开这里。

我似乎有些懂了。是的,不是每次出行都有目标,一如不是每个现况都是选择的结果。有目标固然不错,如杨师傅的回国;没有目标却可能是自然的修生养息,如杨师傅“名落孙山”后的徘徊。想通了,人就淡定了,就像杨师傅在九华超市边角钥匙铺的那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