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前几天还明晃晃的太阳，经历了一次寒流大风，变得黯淡无光，院子里原先枝叶茂盛的树木，也失去了活力，叶子变了色，飘飘摇摇，随时都有掉落的危险，窗外的草坪不知何时发了黄，草稀的地方还露出了棕黑的土地。
“唉，都说今年冬天会冷得晚，怎么冷天说来就来了呢？”沈家老太太穿着厚毛衣，坐在二楼的窗边，像往常一样，边朝外张望，边对正在擦桌子的保姆说。
“是啊，老太太，今年的天气是有点怪，前几天还在穿单衣，突然间就要穿夹袄了，”保姆答道，接着又问：“你冷不冷？”
老太太没有答话，只是继续望着窗外，保姆知道，她又在想念国外的儿女和孙子了。
沈老太太今年整整一百岁，三个儿女也都已七十岁上下，且都在美国生活了多年。往年三个儿女会轮流回国来看她，陪她住上一阵子，所以一年里总有七、八个月身边都是有人的，可自从二零二零年年初新冠疫情爆发后，一切都变了。由于各国对疫情的管控不断升级，国际旅行越来越难，回国也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到现在为止，老太太已经快两年没见到儿女了。老太太嘴上不说，可别人都看得出她对儿女们的期盼。
沈老太太高龄，瘦弱，可她的思维还是很清楚的。平日里虽不出门，但她有听广播的习惯，对正在发生的事，都知道个大概。--- 她不太喜欢看电视，一是觉得晃眼睛，二是觉得语速太快。她的视力还凑合，光线好的时候，可以看清报纸上的标题，所以她身边常常放着报纸。这关心新闻是她当了一辈子老师养成的习惯。现在，她对听广播和看报纸更加重视了。
说实话，在近乎隔离的两年里，老太太的日子过得不容易。二零二零年年初新冠疫情爆发时，女儿来探望她已有三个多月，陪老太太过完春节，准备回美前，女儿精心挑了一个住家保姆来照顾母亲。当时想着先试用看看，不行的话，大弟弟不久就会回来，那时可以再换一个。可没料到，这疫情一爆发竟然遥遥无期，切断了国外儿女们回国的路。
女儿走后的一段日子里，到处人心惶惶，武汉封城、病毒在多地传播、并扩散到了全世界，感染、重症、呼吸机、死亡、医院爆满，天天都是不好的消息。空气里似乎藏着躲不掉的病毒，日常生活近乎停顿，人们对此束手无策，更不敢随便出门，而且还不知疫情何时能够结束。老太太的心里怕得很，她后悔让女儿此时离开自己，也担心远在美国的儿女们的安危，因为新闻里报道，那里的疫情已渐渐超过了国内。沈老太太最最害怕的，就是万一自己发生什么事，会再也见不到儿女。
住家保姆一开始是令人满意的，除了菜烧得逊色一些外，其他事情都很勤快，在不能出门的日子里，也多亏了她经常冒着风险出去采购。要知道，老太太的生活是离不开保姆的，前些年她身体还算硬朗，可以自己出去买买菜，烧个饭，或者去社区的棋牌活动室玩玩，可现在她实在太老了，走不动了，日常的洗洗收收，料理家务都已经做不动，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坐在自己喜欢的藤椅里打瞌睡，或者看窗外。有人问她为何不搬去儿女家或者养老院生活？老太太总是说：“自己家最好，我哪里也不想去。”
是的，沈老太太的确哪里也不想去。六十多岁时，她和老伴儿曾经在美国的儿女家住了好些年，期间碰上了八九年的“六四”天安门事件，由于美国政府庇护中国留学生，好多中国人都拿到了绿卡，如果她那时想移民，获得绿卡应该不成问题，可老伴儿就是不喜欢待在美国，嫌无聊，执意要回国，他们就回来了。万没料到老伴儿回国不久，就被查出患了癌症，没两年就走了，留下她一人住在老房子里生活。
沈老太太在本市还有个外甥女，不时地会来看看，这也是老太太女儿临走时委托的。渐渐地，外甥女发现了问题：这个保姆的手脚不干净，米面粮油和点心有许多都被她偷偷拿回家去了 --- 她的家就在本市郊区。在严厉的追问下，保姆终于承认了，同时也撂下了“不做了”的话。怎么办呢？一家人经过商量，决定再重找一个保姆。
多亏了发达的网络和微信，一切都可以在网上进行。不久，在中介公司的帮助下，通过网络面试，儿女们为沈老太太又找了一个新的住家保姆。几周下来，儿女们问母亲感觉怎么样？老太太表示这次的保姆做菜很好吃，虽然没有前一个那么勤快，还算还可以吧。想到母亲有人照顾和陪伴，儿女们稍稍放下心。
然而，却没想到快到感恩节的时侯，保姆提出了次年春节到正月十五要休假、回乡探亲的要求，这下难坏了远在美国的儿女们，母亲离开了保姆一天也不行啊。而保姆很坚决，她说自己每年都是回家过年的，没有周旋的余地。
看看再有两三个月就要过春节，这种时候保姆肯定是不好找了。在美国的姐弟几个商量，还是想办法申请人道主义签证回国吧。疫情期间中国的十年探亲签证停用，国内有亲属病危或病逝的可以申请人道主义签证，虽然他们的母亲还不属于这种情况，但情急之下也只能试试了。正好沈老太太在前一年的体检中，被查出双侧都患有乳腺癌，医生说高龄老人不用治疗，老太太自己也没什么感觉，就放下了，现在这个理由正好被用上。
姐弟几个费了好大的劲儿准备材料：先让保姆陪老太太去看医生，让医生出具病情证明，再帮老太太写邀请函，邀请子女们回来照护自己，再去街道证明亲属关系，要知道办理这些事项在国内并不容易。就这样，赶前赶后，终于以最快的速度递上了申请。中国领馆是仁慈的，由于一家只准一人回国，小弟弟不久得到了人道主义签证。沈老太太的心里开始有了盼头。
然而，沈老太太的喜悦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儿子买不到回国的机票，不，确切的说，是有了机票上不了飞机。儿子一共买了三次机票，都是高价，第一次是因前次的航班上发现了阳性患者，该次航班随之被取消，第二次是因来不及拿到核酸检测的结果不让登机，最糟糕的一次是有了核酸检测的结果，在达拉斯机场的值机柜台前，等待健康码变绿，却一直不变，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飞机飞走。一来二去，那张人道主义签证就过了有效期。
二零二一年的春节到正月十五，沈老太太只好被外甥女接到她家去过。外甥女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也有自己的家庭，十分忙碌，虽然对老太太很好，但老太太住在那里很不习惯。看着人家热热闹闹地过节，自己寄人篱下，心里好生难过。自己今年百岁，是大寿，儿女们早就说过，到时候要隆重给她做寿，可他们现在全来不了，她心里的孤独和悲伤真是难以言表。
好不容易过完正月十五，保姆回来了，可不到两个月，她又提出了加薪的要求：“老太太呀，今年住家保姆的薪水都涨了，你们也应该给我加一些，不然我对外说不出口啊！”
沈老太太活了一辈子，当然见过这阵仗，只能强忍着不快，答道：“我老了，不知道行情，我会告诉女儿的。”--- 每次找保姆，女儿是主要的决策者，这一点保姆当然知道。
面对这种情况，美国的姐弟几个也无计可施，用人之际，主动权在人家手中。加薪吧，只要能好好地照顾老太太就行。不过，读书人毕竟是聪明的，他们又开始考虑再次申请人道主义签证回国了，只有回国，才能彻底解决照顾母亲的问题，也不会再被保姆拿捏。此时，国内的防疫措施已有了固定的模式，只要是境外回来的，都必须集中隔离。他们说，隔离就隔离吧，管它两周还是三周，最后总得让回家吧！老太太听说后也变得高兴起来。
办理人道主义签证的要求还是没变，可他们把材料递上去后，却被中国领馆退了回来，原因是医生的证明是去年的，必须递交今年的证明。那，就去医院找医生重新开吧，谁知这可难倒了沈老太太。现在国内进医院都得出示健康码和行程码，而老太太从来不出门，哪有这两种码呢？老太太不会使用手机，每次和儿女们视频都是由保姆帮助，现在老太太实在不愿意为了这两种码再去折腾。
“算了吧，你们别回来了，”老太太说，“这么麻烦，还不知道拿不拿得到签证，上不上得了飞机呢！我好好的，能等到看见你们的那一天。”听到这话，儿女们的心好痛啊！
一百岁的沈老太太，这辈子经历的太多了，在儿女们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在盼望中生活：盼望被打成右派、发配去劳改的丈夫早日归来；盼望下放去农村、接受再教育的儿女早日回家；盼望儿女们能有机会上大学、工作、成家立业···，但却没想到，到了如此高龄还是在盼望，盼望能早日见到海外的儿女们。
不久，儿女们再次给老太太换了住家保姆，他们接受了上次春节的教训，万一明年春节仍回不去，住家保姆再请假回乡，岂不是又要愁死他们？中介公司这次相当帮忙，介绍了一个春节不需要回家的保姆，保姆说因为自己跟丈夫不和，不想回去。老太太对这个新保姆挺满意，说她“人很耐心”，就这样，照顾老太太的难题算是解决了。
窗外的树木已经过了两次的发芽、生长、成荫、凋零，世上的人们也经历了两次的四季轮换，而窗边的百岁老人沈老太太每天仍静静地坐在那里，默默等待着大洋彼岸的孩子们回来。
| 深秋红叶 (2021-12-02 03:49: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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