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
陈老师是南来客在仁威庙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时的同事。
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南来客都难以把陈老师与初小体育教师的光辉形象联系起来。
陈老师高颧骨,大眼大耳,嘴如唐老鸭,一口烟屎牙,手指及脸面熏得蜡黄,食烟有年矣;身高不足一米六,身体单薄,从后面看状如初中学生,偏偏骑一辆28寸自行车,蹬起来让人看着提心吊胆,生怕其脚尖不够长。小个子加上天生一双鸭屎蹄(平板脚),陈老师上体育课做示范,在操场发足狂奔,观者无不大乐。
陈老师属于那种具体年龄很难判断的人,当年年龄跨度应该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反正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最佳年龄,沦为大龄未婚青年。大龄未婚青年往往是众人关心同时也是众人取笑的对象。陈老师的终身大事顺理成章成了仁威庙教职员工茶余饭后以及政治学习开小会的热门话题。大家拿陈老师的事说笑并非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陈老师君子好逑淑女难遇大家爱莫能助,说笑不失为一种帮陈老师排忧解难苦中作乐的方式。何况,陈老师似乎对谈论恋爱比对谈论政治要感兴趣得多。再者,陈自己并不在意,即使被戏称百家女婿也不以为忤。更重要的是,陈老师开得起玩笑,自己开起玩笑来也口无遮拦,牙尖嘴利,同样没谱。梁老师,男,年过半百,前地下工作者,曾与钟副市长同列,不知何故流落仁威庙与哙同伍,陈老师没大没小,一口一个其芳妹妹。拿陈老师说笑最多的高年级体育教师张公连生,更被陈老师亲切地称为连死或阿死。陈老师平时在学校搭食。吃饭时最怕阿死坐旁边。某日午餐食咸蛋,陈久置碗中留待慢慢享用,阿死不动声色地凑过来,陈老师一察觉,迅速将整个咸蛋放口中再吐出来。阿死虽深度近视,可是从陈碗中取蛋,如囊中取物,一拿一个准,而且一拿到就放人自己口中。教训深刻 ,防不胜防。
陈老师自己成为揶揄对象也就罢了,可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好几位适龄女性也躺着中枪。潘老师有女初长成,待字闺中多年,好事者开小会时每每议曰:潘老师何不将陈老师收为女婿?就连前皇军翻译官仁威庙收发老何那年方二八的千金也不能幸免-尽管论容貌何小姐属于半夜吓死老太婆那类。
仁威庙中,陈老师就是个大孩子,谁也没拿他当回事。
当然,他也没拿谁当回事。
在陈老师择偶研讨会上,南来客充其量就是旁听,而且还是被旁听,从未发言。可能是因为阶级烙印不同(毛语)的缘故,南来客从未真正融入仁威庙大家庭与众庙祝打成一片,与陈老师的交情也仅仅保持在互称老师而非直呼其名的水平上。
直到某一天在阅览室。
所谓阅览室,不过是一间斗室,中央一张桌子,周围散放着几把木椅,边上摆一个报纸架。架上摆着两个报夹,分别夹着两种报纸:人民日报和广州日报。
阅览室兼作领导开闭门会议的会议室,以及男教师课间抽烟摆龙门阵的场所。
阅览室在教务处后面。
教务处原为仁威庙一座偏殿,偏殿由四根巨柱撑起,原来是四面透风的,改做教务处后砌上砖墙,正面左右各开各开一扇小门、后面仅左边开一扇小门,供人进出。仁威庙教职员工,从书记主任(校长)到新来乍到的南来客,一人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都聚集在教务处办公。不同之处是校领导聚在殿左后边上一个角落,边上就是后门,过堂风呼呼从前后门穿殿而过。
出后门隔着一个青石天井就是阅览室。
那天,南来客踱入阅览室,陈老师一人正在里边吞云吐雾,二人聊了几句,不知怎地谈到南少林寺,只见陈眼睛一亮,
“那,同你讲下哩段古啦。”
兴致来了,收都收不住。
自然从方世玉打擂台说起。
“话说有个雷老虎…” 陈老师猛吸一口烟,作若有所思状,缓缓开讲了,越讲越精神,越讲语速越快,讲到得意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听众本来只有南来客一个人,逐渐发展到阿死等几位男老师,后来工宣小林也悄悄加入,再后来连工宣陈师傅也来了。陈师傅是武林高手,曾获广州武术比赛某项冠军,打打杀杀的嘴巴从来不说,耳朵还是爱听的。
相当一段时间,听众没课就到阅览室转悠,看陈老师在不在。陈老师也不负众望,没课时就上阅览室抽烟,静候知音到来。听者哪怕只有一位,照讲不误。
往往上课铃响,说书的意犹未尽,听古的恋恋不舍,屌一声怅然离去
原来门可罗雀的阅览室一下子热闹起来,好几个大男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小个子听他讲古。讲古佬讲得有声有色,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阅览室跟领导角落就隔着一个天井,讲古这么大动静,书记焉能不察觉?
那天,陈老师正讲到洪熙官上西关砸机房。
“唔好讲嘀咁噶吔啦,“ 书记出现了。
碍着工宣的面子,书记没上纲上线。
讲古对于陈老师来说犹如抽烟,老烟枪轻易戒得了烟吗?
古未讲完,自然是要继续的。只是总得收敛点,不能再这么明目张胆了。掩人耳目,人称要略加修改。于是,至善禅师改称至记,白眉道人改称白记。
书记不堪其扰,陈也不改其乐,不久,又忘乎所以,故态复萌。
终于有一天,讲到至善禅师大战白眉道人这段。
“至记一头撞过去,” 陈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不慌不忙地继续,
“谁知金刚头被白记的棉花肚吸住,动弹不得,白记撩阴一脚…”
“又在讲封资修的东西,”陈正说到兴头上,书记不知何时进来了。
曲终人散,阅览室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两个老和尚比武争高下,陈老师说得绘声绘色,数十年后南来客想起,恍如昨日之事。
这么能说会道,居然说不动一颗芳心。
南来客入仁威庙时,陈老师单身寡佬; 五年半后,南来客离开仁威庙上大学,陈老师仍旧孑然一身,婚姻大事毫无进展。
南来客最后一次见到陈老师,是在读研一个寒假期间。当时南来客和女友在公园散步,忽闻有人叫南老师。
一看,是陈老师,衣帽光鲜,彬彬有礼,身边还有一位女子。
二人分别向身旁的女士介绍对方,却都忘了向对方介绍身旁的女士。
还用得着介绍吗?
Every Jack has his Jill.
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