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通,志国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薛中校跟黄老爷讲的无外乎是民族和祖宗,自己老早跟黄老爷讲的也是同一套东西,为什么效果完全不同,根本就是天差地别?姓黄这老棺材难道情愿给他奶奶的“文昭公”、“文穆公”当灰孙子,也不愿当炎帝和黄帝的天潢贵胄么?难道我堂堂中华民族的圣祖竟还比不上区区一对满清鹰犬、老牌汉奸么?真他妈岂有此理,莫名其妙极了!
作为一个爱较真的青年,两天后,趁事件告一段落,志国忍不住向薛中校虚心求教。
“哈哈哈……”惹得对方又是一阵大笑,他早已脱下长衫,换回了略显放浪的日常装束,“小同志你误会大了,这两套玩意怎么能一个样呢?也就是看起来比较像罢了。唉……有些话实在不大方便放到台面上讲。呵呵,话讲回来,其实我老早就给过你提示了,课后思考题,还记得么?”
“长官你是讲……”志国这才记了起来,“……中国人和中国的人,它们有什么区别?”
对方不置可否,带着淡淡的诡笑,又玩起了打火机。
盯着转个不停的海棠叶,志国心想,奥妙应该是在那个“的”字上,它应该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助词,可它还能是什么意思呢?总不见得要他去查《康熙字典》吧?漫说手头并没有这本书,就算是有,现在的志国也没这份闲心:
“还请长官明示——”
“我总觉得,这雄鸡牌有点像假货……”对方摸出一包烟,但却一支也没点,“可惜从总部带出来的白金龙早抽光了。唉,有时还真怀念年纪轻的辰光。跟你一样,老早我也在上海读大学,讲起来是在殖民地讨生活,但起码有一点,好烟总是有得抽的,要多少有多少。那辰光白金龙算什么,不过是大路货。架力克、三炮台才够味道,那才叫真正的香烟!唉,眼睛一眨,离开大上海已经十年了,好像做梦一样……”
志国再愚钝,最后一句话不至于听不懂。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效法古人断臂求法的精神,他毅然渡过黄浦江,去大上海跑了一遭。穿过日伪军警的层层关卡,几度险些丧命,最终是叫他带回了一打完好无损的三炮台烟。更不用说,此行花光了他攒了整整三年的津贴。回到Q乡驻地时,早已不见了薛中校,听说是去第六大队做最后一趟巡视,不日即将离开浦东。于是乎,志国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邻县第六大队的据点。
“你不要命啦?!我不过是随便讲一句呀!”见到他和十二包三炮台,对方吃了不小的一惊,“老弟,像你这样的人我还真是头一回碰到,娘的,真碰着鬼了!……好了好了,算你厉害,反正也不是什么党国机密,老实告诉你就是了。不过,这闲话确实有点长,还要从三年前我刚到大西南的辰光讲起……”
薛中校拆了一包三炮台,用金打火机连点两支,分了一支给志国。
在袅袅香烟中,志国恭听了长官的往事。
三年前淞沪战败,国军退守武汉。军统戴老板远见卓识,知武汉亦不可长守,国府不日必将退入大西南地区,于是,他派出手下大批特工作为先遣队前往大西南,薛中校就在其列。先遣队的任务是笼络地方势力,同时筹集抗战经费,具体就薛中校一队人而言,就是和西南边境的土人村寨做特货买卖。特货者,鸦片大烟土是也。
头一年,交涉进行得并不顺利。土人多为蛮族,少有通汉语者,而且领地意识极强,剽悍好斗远胜汉地土匪。薛中校部屡屡与之发生冲突,先后火并十余寨,杀数百人,本部亦损失数十人。一部分土人部落宁死不愿服从国民政府,情愿弃寨迁徙,去归顺边境线上的小股英国、法国传教士。
“那辰光我也和你差不多,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中国人不要当,偏偏要去做一小撮殖民者的狗腿子,”薛中校淡淡笑道,“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寨子的大头人,哦,他倒是个亲汉派,对我们很友好。他跟我讲,他们寨子的人生平最认两条道理,第一是要孝顺祖宗,第二是要听中国的话。他请求我们出兵帮他赶走白鬼子,还跟我们保证他们寨子绝不投靠白鬼子,哪怕是中央政府把他们的地盘划给白鬼子,他们也不干。因为他们的老祖宗向来最讨厌白鬼子,最喜欢中国人。身为后人,他们死也不能违背祖制,否则何以见先人于地下。
“他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动,让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相,一个这几十年来一直被我们的教育掩藏的真相,那就是——这帮土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中国人!也从没想过要当中国人!不止是蛮族人,在大西南,就连许多所谓的汉人也不自认为是中国人。但这些蛮人和汉人有一个共性,他们大半愿意归顺中国,为‘中国’这个政权效劳,因为他们祖上世世代代都在为大清朝、大明朝这些自称‘中国’的政权服务。在这些人和他们祖宗眼中,只有我们这些执掌中国政权的人,才是真正的中国人,至于他们自己,只是服从于中国的人,最多是租用政府权力的佃户,归根结底,只是中国人的臣民和奴才。讲得委婉一点,可以称他们为——中国的人。你用对付中国人的那一套去对付中国的人,怎么可能行得通?当然是到处碰壁!”
志国有如醍醐灌顶——
原来,那个“的”字的真正意思是表示某种人身从属关系,这种关系具有世袭性质。祖宗为臣为奴,子孙世世代代为臣为奴,这不正是所谓的“忠孝传家”么?很自然地,他想起了黄老爷,这老顽固之所以肯乖乖就范,难道不正是被薛中校点醒,怕自家祖宗降罪么?
“照这么讲,黄老爷他其实也是……”
“没错,他和那些西南人一样,也没把自己当中国人,至少刚开始是这样……”一支高档烟抽完,薛中校又啪嗒一声,帮自己点上了第二支,“……不过黄家的情况要稍微复杂一些。没错,那两个当官的老祖宗也许是中国人。但黄老爷本人毕竟没什么功名,不在其位,当然只能算是中国的人。你称他为中国人、黄帝子孙,在他看来简直是在讽刺他,侮辱他。你又没权力给他发委任状,真正把他提升到中国人的位子上。你想他怎么肯买你的账?
“老弟,你一开始就误判了,你把对手看得太高了。黄老爷号称饱读诗书,其实比起大西南那帮文盲土人,他又高得到哪里去?他祖上只出过区区两个官僚。和黄家那一大帮当不上官的祖宗一样,黄老爷本人能有多大野心?他只不过是想在不损害自家利益的前提下,偶尔帮中国政权服务服务,顺便捞点横档,在乡下悠哉游哉当个中国的人,讲穿了,也就是当一个体面的臣民。
“但凡中国的人,一大半是刁民。要想让他们下血本,花大力气帮我们做事,就只有先拿出些真玩意来。我们的武力毕竟有限。请他老祖宗显灵也只能吓他一吓,叫他识相一点,不敢跟我们作对。至于真正引他上钩的,呵呵,当然还是我那张期货委任状,毕竟我跟你不一样,大小算是个特派员嘛!哈哈哈……”
大笑间,薛中校合上了打火机的盖子,再次拼出了一副中华全图。
是啊,对黄老爷来说,那张还没到手的委任状实为意外之喜,让他看到了直追文昭、文穆二公,当一个中国人的希望。所谓当一个中国人,最大的好处难道不正在于:有权让一大群中国的人都来服从你、伺候你么?
推而广之,在如今这个“中华民国”当中,名副其实的中国人又能有几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恐怕都只不过是中国的人吧?而近几十年间充斥着各色高头讲义、报章讲演、官方宣言中的,那数以亿万计的“中国人”字样,或许大都是“中国的人”的缩写也未可知。记得辜鸿铭讲过,身体上有形的辫子容易剪掉,精神上无形的辫子万难去除。那个时隐时现、恍兮惚兮的“的”字,实与这条祖祖辈辈心心相传的辫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原来如此,志国大体上全明白了。
“明天我就要启程回总部了。多谢你的三炮台,一点小意思,留个纪念——”薛中校手一扬,划出一道金色弧光。
接住打火机的第一时间,志国就嗅到了一股铜臭的气息。揭开金光闪闪的机盖,果然,里头是另一个世界:海棠叶的背面腐败不堪,生满了陈年的铜绿。
“呵呵,大路货,随便用——”对方露出了最嘲讽的微笑,“记得分清楚外头和里头,这样你才做得好一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