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薛中校,志国如今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半个月前,他还以为此君不过是个说书先生。
最初相识是在政工特训班上。作为忠义救国军总司令部特地从西南大后方请来的政工督导员,薛中校不远千里,穿越火线和重重封锁来到了东海之滨,为忠救军浦东游击支队的二十多名政工人员讲了三堂课。身为第四大队的文书,志国自然也在学员之列。
薛中校给人的第一印象挺新鲜。与印象中一身中山装的扑克面孔训导员不同,这位三十出头的长官颇有些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味道:白衬衫配背带西裤,领口敞开,面容虽是军人的微黑色,头发却用发蜡梳成了反包式。尤其是那一口略带吴音的国语,刚柔相济,气韵生动,在同为吴地子弟的志国听来不无亲和感。
金玉其外的同时,薛中校肚子里也颇有些货色。他的课讲得很好,绘声绘色,旁征博引,时不时会来段雅俗共赏的插科打诨。包括志国在内的众学员听得津津有味。尽管身边一干马屁精鼓掌不已,叫好连连,但志国的头脑始终保持着清醒。
“就算你舌灿莲花,也不过是个高级一点的说书先生罢了。”他对台上人默念道。
“三民主义”、“抗战建国”、“强国保种”、“反共”外加“限共防共溶共”,对于薛中校的讲课内容,志国其实早就耳朵听出了老茧:在国立中学和大学时听训育教师讲了不下十遍,参加军统培训班后又被教官每天早晚两次训话,每次三刻钟,一连训了三个足月。不同之处仅在于,以前的老师们是在念经,而今天的薛老师是在说书。不管念经还是说书,无非换汤不换药,一样不能当真,一样地书生之见。一旦当真,硬邦邦、冷冰冰的现实必定马上给你苦头吃。
这是志国本人的经验之谈。
一切经验都从三年前开始。淞沪地区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战不仅毁掉了志国就读的大学,还将他家的全部产业夷为平地。志国不得不中途辍学。迫于生计考虑,同时也为了身为中国人的些许尊严,他加入了号称正规军编制的军统游击队——忠义救国军,开始了吃饷扛枪的生涯,从大上海一路转战到了黄浦江对过的乡村地带。
平心而论,浦东的游击生活不算太难过。相比一江之隔的大都会,日本人根本就看不上在这片方圆百里的乡下头,总共只在此地留了半个大队的皇军。四五百号鬼子兵全都驻守在几个县城和码头,三五个月也难得出来一趟,根本没兴趣进剿被他们称为土匪的游击队。
游击队的主要压力来自同胞。除忠救军之外,浦东颇有势力的中国武装尚有三种。
其一是和平军也就是伪军的一个团,其二是共党游击队三四百号人。这两帮人都还算好打交道,同忠救军一样,他们大多也是战后才来的浦东。来的都是客,只要大家划清地头,就能井水不犯河水。一旦不当心起了纠纷,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只要寻两个调解人,吃上一顿讲茶,一般都能和平解决。大家都不是什么忠臣烈士,都只不过是钻到日本人牙缝里混口饭吃,所以不难体谅彼此。
真正难对付的是第三种势力——浦东本地的民团。这些土豪劣绅财大势大,有人有枪,连日本人都要给他们三分面子,用各种伪职进行拉拢,靠他们提供粮食棉花,还跟他们合作大搞鸦片,由他们种植,日本人负责加工和销路。不跟民团搞好关系,游击队根本无法在本地立足。然而与伪军和共党不同,这帮土鳖地头蛇压根没受过正规教育,完全不懂政治,偏偏还个个夜郎自大,跟他们打交道简直是对牛弹琴。
就拿第四大队的活动区Q乡来讲,乡里的民团团长,大地主兼鸦片大种植园主黄老爷,他就没少让志国吃苦头。
为了补贴军饷,扩充势力,Q乡的三支军队都向黄老爷批发私烟,再转手倒卖到异地。姓黄的胃口大良心黑,批给中国人的价钱至少是批给日本人的两倍,而且每隔一段时间还要涨价。姓黄的号称是忠孝传家,祖上有过不少功名,本人也据说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志国因为学历高,所以被大队长派去和黄谈判,能说得对方为党国效忠自然最好,最低限度么,总也要搞个折扣价回来。
按照政工课上所学,志国一见黄老爷就晓以民族大义,大讲中山先生反帝救国的大道理。
不意对方却道:“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黄某一介布衣,岂敢与帝王之家为敌?承蒙各位乡亲抬爱,推为民团团长,只求苟全于乱世,保一方平安,不敢存非分之想。”
见一计不成,志国又生一计道:“黄老爷此言差矣。民族兴亡,匹夫有责。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有五千年光辉灿烂的文明。倭寇是岛国土著,生性野蛮残暴,是专程来灭绝我中华民族的。黄老爷你不怕亡国,难道连亡种都不怕吗?”
对方冷笑一声:“不敢当,阁下未免太高抬黄某了。某虽不敏,然良知未泯,又岂敢冒认上古帝王世胄?行此狂悖大逆之事,岂非亡身亡种之道乎?”
一通“之乎者也”后,志国不禁失去了耐心,他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黄家庄园,竟板起面孔来威胁道:“黄老爷你要是再冥顽不灵,一条道走到黑,我军恐怕只能认定你有汉奸嫌……”
话音未落,志国就被五六支枪顶住了脑袋,有长有短 ,有洋枪有土炮,吓得他差点尿了。
后来还是由大队长亲自道歉,请两位当地耆老出面,赔了三大桌酒席,席上罚志国本人当众磕头赔罪,这才把他从黄家庄园赎了回来。不用讲,鸦片批发价还是照旧,一文不减。
吃过这记大苦头后,志国再也不相信什么“唤醒民族”、“抗战建国”之类的屁话了。这帮支那土豪劣绅,还有他们领导的四亿乡巴佬,这群人组成了一头昏聩透顶、深度休克的狮子,一头到死也唤不醒的永睡之狮。
所以薛中校讲得再动听他也不信,打死也不信。
仿佛是嫌书说得不过瘾,第三堂课快结束的时候,薛中校又耍了个新把戏。
小开政工教官摸出了一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变戏法似地在手里转起了圈子。
“各位同志,我有一道题目留给大家回去思考。只要解出了这道题,就算是领悟到了中国政治工作的精髓。”说着,他停下了打火机,让台下人看清了金属外壳上的图案。
原来,那是一幅海棠叶形状的地图,一半在上盖,一半在下壳,合起来刚好拼成一幅中华民国全图。
“请问各位,嗯哼——”薛中校清了清嗓子,“——中国人和中国的人有什么区别?”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廿多名学员个个大眼瞪小眼。
见没一人答得上来,薛中校诡异一笑,摸出一包白金龙,点燃了一支,悠闲地抽了起来。
“中国人”、“中国的人”……不就是差了一个助词“的”吗?错愕过后,志国生起了一种受骗感:中国人要不就是“中国的人”的话,难不成还能是其他什么国家“的人”么?简直故弄玄虚,无事生非。
“你这家伙倒真是多才多艺,不但会说书,还会参参野狐禅,”望着烟雾缭绕的台上人,志国心道,“可惜全是纸上谈兵,有本事到黄家庄园去讲,看看主人家怎么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