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早吃过饭,蓝梅和女儿就准备到附近的超市去买食品。自去年起,新冠疫情的大流行迫使人们只能待在家里隔离,采购食品成了一种挑战,因为外出总有染上病毒的风险。起初蓝梅她们也是在网上采购下单,让人送到家来的,今年开始情况正在好转,她们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去店里采购,毕竟许多食品还是自己挑选最可心。选择一早去是她们觉得这个时候顾客少,另外商店刚开门,消毒情况也令人比较放心。
星期六的早上,公寓楼里静悄悄的,天还冷,人们大概懒得起床。这是一栋位于芝加哥远郊的不大的公寓楼,五层楼的第一层实际上没有住户,只是一个大厅和两个车库,楼上的四层才是住户,加起来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二家。
下了楼刚出电梯,蓝梅就迎面碰上了二楼207的布里佐拉太太,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布里佐拉太太身着睡衣,和蓝梅母女一样,也戴着口罩,蓝梅记起,上一次看见她还是在去年深秋,蓝梅取邮件,布里佐拉太太出去买东西,她们笑着互相问候,并互相关照小心病毒。
“早上好!近来都好吗?”蓝梅先开口问道。
“好!”简短的回答后,布里佐拉太太停顿了,蓝梅忽然看到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随后听到她说:“埃德死了”。
“什么?”蓝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错愕间,听见身旁的女儿说道:“这太令人难过了!”她才警醒过来,机械地重复了女儿的话,并加上“你可要多多保重啊”。不过,由于心情突然非常震惊和难过,蓝梅的眼里也涌出了眼泪。
“埃德是圣诞节前死的,平和安详,没有生病。”布里佐拉太太边说边跨进电梯,蓝梅一时间没有动,随着电梯门慢慢关闭,两双泪眼相互对望着,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
埃德是布里佐拉太太的老伴儿,有九十好几了,大约二、三年前,有一次公寓里开会,蓝梅坐在布里佐拉太太旁边,布里佐拉太太问怎么最近没有看到她?蓝梅说回国探望父母去了,他们都快九十岁了。布里佐拉太太指着前排说:“你看,埃德都九十二了。”当时,埃德正坐在前排发言,提着建议,思维清晰,完全不像九十多的人。蓝梅又记起,去年十一月份的公寓会议,虽然大家都在Zoom上,看不见人,可发言最多的还是埃德,却没料到,只隔一个月,埃德就死了。想到此,蓝梅心里好生难过!
大概,埃德老两口是这栋公寓里住得最久的住户之一了,很可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公寓一建好就搬来的。蓝梅家搬来的时候,公寓里的住户约有一半是老人,因为这里地点好,出路方便,药房和食品店步行只需五分钟,还有地铁直通市中心,对老人们来说很合适。那时的公寓董事会是三位老人,除了埃德,还有莱瑞和鲍勃,他们的管理非常细致及时,一丝不苟。在他们的管理下,公寓的住户们认真遵守条例,自觉爱护公寓,一切井井有条。蓝梅家搬进来的那天,在电梯里遇到埃德,当时女儿的手里正抱着一台电子琴,埃德一边说着欢迎,一边看着琴盒上的字念道:“雅马哈”,后来“雅马哈”就成了埃德在蓝梅家的外号。
蓝梅第一次参加公寓会议 -- 那是每三个月举行一次的,埃德向大家介绍新来的住户,说:“我们这儿又多了一家年轻人”,实际上她也不年轻了。她站起来告诉大家“我叫蓝梅”,埃德就跟着补充道“Means Blueberry”,那是因为她曾把自己名字的意思告诉过埃德。大家都纷纷向她打招呼,气氛轻松活跃,让蓝梅感受到邻里间的热情。后来,埃德老人在好几件事上都帮助过蓝梅家,比如换锁、保养空调、处理旧家具等等,总之,凡事问埃德,他总有解决办法。
埃德退休前好像是某公司的财务人员,所以他担任公寓董事会的财务管理工作,附近各个银行的利率他都了如指掌,每次公寓开会他都把公寓的收入支出情况向大家报告得一清二楚,还老想方设法为公寓减少开销。现在,这么好的一位老人突然离去,怎能不让蓝梅难过?算起来他们认识也有十五年了。蓝梅很想去看看布里佐拉太太,但她知道疫情下这是不可能的事,想来想去,她为布里佐拉太太买了一张精致的卡片,写上自己的话,塞进布里佐拉太太家的门缝里。那以后,蓝梅经常想起布里佐拉太太含泪的眼睛,想着她怎么度过孤独 -- 她从未见过他们的儿女,想来他们可能没有子女吧,唉,好可怜!
也正是在那次的会议上,鲍勃退出了公寓董事会,比蓝梅早半年搬来的丽莎毛遂自荐,大家一致通过,顶替鲍勃做了副董事,而鲍勃不久后就搬去了养老院。丽莎的年龄和蓝梅相仿,住在同一楼层,碰面的时候比较多。这是位高学历的女人 -- 心理学博士,她的丈夫也是心理学博士,两人开着一个心理诊所。第一次在电梯里碰见,她就给了蓝梅一张名片,蓝梅后来在网上查到了这个诊所,竟还拥有十几名员工呢。丽莎和蓝梅谈论最多的是房价,因为她们两家都是在房价较高的时候,买下这里的房子的。丽莎说:“我在西雅图的房子卖了个好价钱,但在这里又不得不花高价钱买房,其实卖高买高到处都一样。”蓝梅这才知道她原来是住在西雅图,后来又得知丽莎的丈夫和丽莎是二婚,他前妻的儿子还在西雅图读大学呢。不管怎样,丽莎是个热心肠的人,自愿为集体服务,而且完全是上班族的做派,组织开会、记录、与住户交流等等,十分专业,后来取代莱瑞当了正董事,一干就是十来年,直到搬走。
莱瑞嘛,也是个好老头,年龄比埃德要小一些,也是这里最早的住户之一,一直担任公寓董事会的正董事。看得出,他很听妻子的话,不光是家事,就是公寓管理之事,他也常把妻子的话提出来,而且往往很正确。他的妻子一看就是个热情能干之人,管着家、管着莱瑞,也管着儿孙辈。他们有三个女儿,都已成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可白天都把小孩儿送过来,人们看见莱瑞夫妇白天经常带着孙儿们玩耍,这在美国可是不太常见的。不带孩子时,他们就去附近的一家小店喝咖啡,蓝梅在那儿碰到过他们,那里好像有他们的固定座位。
莱瑞老两口本应该活得快快乐乐的,可大约七、八年前,先是听说莱瑞的妻子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而后蓝梅在电梯里遇见了莱瑞,他那会儿正要去医院,蓝梅就让他代问他妻子好。过了段时间,就听说莱瑞的妻子去世了,紧跟着蓝梅在电梯里又见到了莱瑞,他的状态令蓝梅大吃一惊。几周未见,他突然老态龙钟,额头和鼻子上贴着纱布,弯着腰,拄着拐棍儿,由女儿陪同着,什么话也不说。蓝梅问候他,她女儿代他说,莱瑞自从妻子死后,非常伤心,前几天突然从一片小山坡上滚下来,摔伤了,现在是去医院。
又过了两个星期,蓝梅在走廊里遇见了同楼层的杰瑞 -- 一个搬来不久的邻居,他说他去参加莱瑞的追悼会了。蓝梅大惊,忙问莱瑞得了什么病,这么快就走了?杰瑞说,莱瑞没什么大病,只是妻子死后想不开,拒绝任何治疗,绝食想死,谁也劝不了,所以很快就去世了。这,大概是蓝梅有生以来,亲眼见到的相亲相爱一辈子的老夫妇最感人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