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一种手艺 下

当然生病除了珍惜每一个当下每一个间歇之外,对我来讲,可能还多加上一句:即使他不在了,也很好,因为知道他曾经存在,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东西,像我以前,是一个很有恋物癖的人,很多东西,不管是一个别针,或是自己喜欢的一支笔、一个瓶子,拿着都不忍释手,好喜欢也好执着,现在就知道:那么美好的东西存在过就好了,在别人手上说不定回避在我手少中更适合,这是我自己的体悟。

最重要的不止那些体悟,还有趣味。譬如,我刚刚讲到生死,好像很严肃,然而就会让我想到,而当时在读卡尔维诺的时候,他说那个叫散文小说的,会写世界加上我再减去我不知是怎样的?就是那个加上跟减去之间,想想看蛮有趣的。他本来没有那些重量,也许事情都因此经营起来。我第二次罹癌的时候,需要做放射治疗或者叫电疗,要做三十次,每一次去的时候都好有趣,单单看进去的房间叫直线加速,那是我的房间,每次我都会想到太空总数,还有那些“道具”,不是我,是其他的病人要戴的面罩,有的要塑身形……非常像西洋剑比武的道场,听大家的讨论说话,一点都不难过,我觉得还是蛮有趣的。最重要的是使我明白,我这个人原先有非常愚蠢、狭隘的部分,有非常自闭的部分,生病教我得是,用爱这个词就太泛滥了,最简单的定义就是慈悲, 不会再把任何人赶出心房了。以前我去医院,我会告诉自己眼睛要直视,不要看那些推床上的病人,因为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病过一场之后就知道自己也曾经在推床上,而推床上的自己依然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以前看过的电影,以前想过的(事情)包括各种的太空旅行,都在那个片刻间依然出现,我依旧是原来的那个人!现在再去医院,任何时候都会觉得旁边的病友多半比自己辛苦。自己已经辛苦了,倒不如让别人的辛苦统统给我就好了。也许(这样的想法)虽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但是真的再也不会把任何人赶出自己的心房。这就是我认为的非常珍贵的礼物。

写作的人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为什么要读?为什么这么多年做这件事情?大概百分之七八十包括我自己都会回答:为了理解自己就写别人的故事。理解自己一定是理解自己最独特的部分,理解自己的独特性。在写《间歇》和《黑水》他们的心间歇的时候,我更理解到要理解自己的独特性终于是为了要忘记自己的独特性。我提到可爱的一行禅师,他就是可以用大白话来做歌辞赋的人,他是越南人,我前面提到他的那首诗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s. 最后结尾的两段非常好,他写道:

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s, so I can hear all my cries and laughter at once, so I can see that my joy and pain are one.

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s, so I can wake up and the door of my heart could be left open, the door of compassion.

如果给compassion做一个等号,我们写作,我们阅读,我们了解自己的同时,了解自己的独特性,同时也觉得浑然一体,就是我们没有那么独特,我们原来与所有人的悲欢在一起。

我摘录《间歇》里的一段话,是我写了这么多年,后来人生也经历这么多,最大的感触,与各位分享:

回首过去,漫长的写作生涯,一本书又一本书:《行到天涯》的追溯、《何日君再来》的寻索、《东方之东》的跨界、《婆娑之岛》的漂流与放逐、《黑水》的迷茫与困惑,以及最近一本《袒露的心》……无论小说或散文,对于我这个作者,那是杂质渐渐落尽,愈来愈清楚,我已经安于……只为提供一个字的宿命。

想象的书架上,一本一本叠上去,若有机会写出下一本书,想着的总是最高处还有另一本,或许,在象征意义上,它将更为接近我想要提供的那个字。

身为创作者,一年一年写下去,意义在于提供一个字,如同牵出一根线,试图……将“因陀罗网”上的关连串在一起!

提供的只是一个字?但那个字要准确到像根针,准确到……可以在作者身上刺出血来;因之在读者那端,方能够勾起同样的感受。握着书,读者抽丝剥茧,在阅读的趣味之余,同理心才是答案。

这么多年的执着,不断的坚持,总是希望还会有下一本书,不论是停在哪一本或是停在哪一个时刻,哪怕是写的倒在书桌上,对我都是欢喜的。感谢这个机缘,让我说出了心里最想讲的话。

谢谢。

 

平路演讲之后,很多听众和文友都在Q&A环节提出很多有趣的问题,平路也一一给予了答复。

海外女作协执行长张凤首先提了一个问题:平路的演讲真是太深刻了,云淡风轻地谈了她一点也不平的路。这么多年我跟平路是朋友,常常思考:你从头想必是很叹息的,家国不易,一直无从着力又有着巨大的煎熬,坚持百忍的反思时间,又拆解历史,你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但是我可以体会得出那种沉重。还可以说你是首创了革命人物的后世小说。我最惊讶又惊喜的是你俩还兼顾着儿女狗狗妞妞的完美教育,他们跨文化而且能够传承衍生你的哲思、你的言行,这个在海外的作家来讲是很大的问题,我们的儿女跟孙辈都不再能了解我们这一辈了,包括我们的中文作品。但是他们两个却能够交错角色时空……我忍不住要问一问这么样成功的子女教育怎样做到的?还想问那革命血如花的这种家族记忆也让他们知道吗?一直写到你沉痛的生命书写,一定都有点关联吧?我接下来要请出两位,他们也有问题要问,平路可以等下一起串起来回答。

平路的初中同学也是海外女作协会员的胡为美也在现场与大家分享和提问:张凤好,平路好,大家好!今天我们真是很高兴,因为平路的讲题是文字联系起来的,而文字联系起来的就是今天参加Zoom Meeting里面的你和我。平路曾经谈到她的《黑水》,她说每个人在我的小说中其实都有一个我,我听了这句话,心里真是很感动。她引用了我们年轻时都很喜欢的叔本华,他说写作的人时时要和魔鬼战斗,但是,写作久了,你也会变成魔鬼了吗?今天我要鼓励大家看看平路的《黑水》作品。(她的作品)给我的感触就是我仿佛见到上帝的光跟希望的天使。从《黑水》以后, 平路的作品里批判性减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你刚才讲到的人文的爱与关怀。你说的好,对我们所有写作的人来说,文字都是最好的陪伴,也是最好的联系。我总是难忘初二的时候,你来到卫理女中,与我同班,一起体会住校的生活,一起被老师选中参加作文比赛,并且双双得奖,作品被贴在布告栏上,我偷偷地去看了你的作品,题目我已经忘记了,我无法忘记的是心里的震惊和共鸣,为什么呢?因为在我们都是十三四岁的青春期,你的文章利用到的许多字眼却是非常的冷僻艰深,是我们平时想都没有想到的,老师都没有教过的,但是你是多么的奇妙,就那样串起了整篇文章,让我感觉到,哇!真的就如你今天所说的:文字是一种手艺。那么小的你难道及体会到这点了吗?所以我今天想问你:在你最初萌芽的文字园,你究竟是受到什么样的刺激跟启发?你又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或是哪几本书?或是哪些师长?或是哪些思考?哪几句话?影响到你写作时的遣词造句。谢谢你。

平路答:孩子们要做什么开心的事,我一直就是他们的拉拉队,他们做什么,只要开心就好。我的两个孩子,现在一个在美国西雅图,一个在台湾。对我来讲意义重大的,不论孩子与父母前世怎样,在这个世界上互为师徒。他们教我的比我教他们的更多。例如说我要去做手术的时候,就在手术床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的儿子对我说:妈妈,好好体验。他没有讲没事的,也没有说等下见等。我马上就要进去被麻醉了,当时我也是听了他的话,觉得是一个很好的体验。手术之后问我的儿子,那一刻为什么会跟妈妈那么说,儿子回答:妈妈,这是你教我的。我可能也没有那样教他,可他教我的一直是比我教他的多得多。在美国西雅图的女儿对我来讲更是最大的支撑,每次回诊要写回诊的理由,我都是写要与女儿分享我的状况,即使是在疫情期,她身处美国,却对我的身体状况非常的清楚。这是讲近期的一对儿女。感谢这一生的缘分有这样的一对子女,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比任何人都了解的更深刻。在我人生遇到非常难处理的事情时,包括我父亲、母亲的过世的时候,也一直都是他们给我很大的支持。

之所以那么喜欢文字,非做这件事(写作)不可,从认识为美的时候说,那时的我就是一个很寂寞的小孩,没有人可以理解一个孤单孩子的心声,(小孩)只有从书里(寻找理解)。前面有提到准确,就是准确对写作这个手艺来讲,当你准确地写出心里的感觉的时候,才能带动或者牵连文字联系来的对方。很多年前在台北看过一出戏,舞台上是深夜的台北街道,空空的街道上只有几个修路的工人,他们听到路的下面有声音,好像是摩斯密码的硿硿的响声,就找来懂摩斯密码的人,解出来果然真的地底下有人,解出来的摩斯密码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有人听到吗?写作者也有点类似这样,你不知道那根连线有多远有多深?或者隔着悠远的年代,可是有人听到,有人听到吗?那种若有若无的联系,就是你跟读者和也许是遥远的时空的那个部分的相连,靠的就是刚刚讲到的那个词“准确”。

我曾经是个寂寞的小孩,在我寂寞的时候,那个千年的线曾经把我从地底下那个洞穴里一点一点地提出来,拉出来,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原来可以这么有趣,给我温暖,觉得被理解。我的志愿,可能永远也做不到,就是想象中书架顶上一层一层叠上去。最上面可能还有一本书写不出来,也许永远也写不出来,但是想着它就会安于心。这就是宿命,也许有机会,或者可以提供那么一个字的意义,那我就继续写,尽量准确,也许有机会在另外一个时空,有人听见,有人听见吗?有或没有?都是最好的样子,都已经是我最喜欢的样子了。

文字就是联系,如同我读的一本英文小说开头的两个字: Only Connect。只要联系起来,就是文字的意义,也是今天大家给我这个机会来分享的主题。

耶鲁大学名讲师苏玮说:我也算是一个大陆背景的朋友,我来说说我的感概。平路可能没想到,我早年是一个土记者,很会笔录,我今天把平路的讲话也都笔录了下来,你讲到假如有一个天平,来称人与人之间灵魂的差异,这个发码只有羽毛那么轻。你最后的那本书《间隙》,似乎也是很轻的一个字,但是我一边笔录,我的心情一边很沉重,我觉得分量很重,有几个我划了线的重点,比如说你讲到:一个人最珍贵的礼物是理解自己的独特性,最终是忘记自己的独特性,这一点对我来说真是如皇钟大吕般的震动。还有好几个很好的点,比如说,你说文字用一个字,你使用了一个比喻,说就像用一根针,在你皮肤上刺出血来,你今天的讲话真的就像一个针字,在我的心上刺出了血。这是我真实的感受。

听众提问及解答:

提问1: 你当年为什么离开华府?如果留在华府,会有什么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平路答: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得的第一个奖, 小说叫《玉米田之死》,写的是两个在华府上班的人,在玉米田里死了,还有一位记者,就去探索死因。大概是这样的一个故事,然而现在回头看,小说当中也有有关未来的预言,我当时写的时候,正在华府公司做统计的工作,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去做媒体记者,那个离我很远,我正在好好地爬公司的阶梯,那时是八十年代,刚好非常提拔少数民族的女性,所以我职场顺利,看起来应该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 后来写了《玉米田之死》,(发现)自己太喜欢写作了,告诉老板我要走了,先告诉老板要改做Part time, 经此大家都明白,也是告诉老板我再也没有任何工作上的野心了,半职后就有了一半的时间去图书馆看书写字, 后来干脆就辞工了。 但为了谋生, 就为当时的中国时报写评论,同时也做他们的特派员,所以就做了《玉米田之死》里的采访记者的工作,做了大概十年的功夫,觉得自己心里想的是跟文字相关的母土,就好像一条船往外面行,要看到陆地的边缘,无论是岛屿像台湾还是大陆,(看到)心就是安的,(故而)越来越觉得我还是需要回到跟文字更有关联的地方去,我很喜欢DC,到现在还是,真的那时英文比现在好很多,所以一直是此消彼长,当我英文好的时候,好像中文就没有那么强,后来在中国时报做副刊主任,我就从DC回到了台湾。人生不可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所以我很难回述说如果我一直留在DC,会怎样?我现在踏入的这条河流,就是我在1993年我离开美国回到台湾,后来又在香港工作了七年,做了那个文化中心的工作,现在又回到台湾。在这条河流里我回头看,对我来讲没有一天后悔过, 不后悔的理由当然也是我不可能同时踏入另外一条河流。2010年,我回到DC住了两年,那时更觉得DC实在太好了,实在是一个我全心喜欢的城市, 还有在那里的朋友们,但是毕竟文字牵连起来的缘分,对我这样一个人来讲,台湾还是最适合的。所以又回到台湾。但是,每年三四月间,DC真是无处不飞花,台湾再美,可以花来讲, 没有地方比华盛顿在我心里更美丽了。

提问2:最近才看到你的家庭,你的先生是所谓的蛋黄王子,还是一位很成功的理工男,他也写了一本书,我看到这个有些感触,因为我自己也是理工男……也是最近十年才开始写作,我是下班以后才写作,你对我们这种有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建议?要辞工吗?我也快退休了。

最近应该是对你来讲最好的年代。(我先生)他写的题目就叫第三人称。好玩,就是第三人退休后的人才好玩。至于是否要放弃目前的工作等等?对我来讲,我回头看那个决定好像很困难也很简单。很像很多年以前德国的作家的里尔克写给青年诗人的信,可那个准则依然非常准确。他说当你非写不可,让你非要花那么长的时间要写,因为你自己听到心里的声音是非那样不可,是做任何事情都没有这件事情来得重要,来的快乐,那么, 就去做吧!其他的事情用英文来讲就是Ball fall on the right place.

Writer, 中文叫作家,其实英文比较准确,就是写字的人。写字每个人都会,我会的也不是特别,但是我非得这样做不可,我是跟着写字,然后迁徙、工作的转变,不过(一切)都是为了要让写作这件事变得更顺利,变得更合乎我自己希望的方式,也是我刚刚讲的宿命吧, 就像那个花豹,它身上有一朵一朵的梅花,不知道为什么,毫无道理可言,可能在别人看来也毫无意义,但也许有一天梦中想到是对的,就为了某一个字的位置,没办法,就是遇到了就对了。

 

提问3:请问平路女士在写作以外现在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平路答:我的太阳星座是双子座,所以兴趣多多。还好我的月亮星座是处女座,所以可以好好的管束一下双子座。现在我最新的最爱是Boxing。我现在非常喜欢打泰拳,有时去健身中心打泰拳,很开心。几乎所有好玩的事情,都非常喜欢。每个星期都会看两场电影,很多年了,我也喜欢爬山,运动爬山都是我的嗜好,最最喜欢的一直都是每天看小说!

 

提问 4:很喜欢《行到天涯》,您写国父孙中山与国母宋庆龄有不少我们不知道的史料,也包括他们的情事,拆解我们对伟人的想象回归为常人,您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平路答:真是好问题!最大的挑战就是在那五六年中,我所有的心力和时间和生活都围绕着他们两个人:宋庆龄和孙中山。他们真的是我的,而且那段时间包括出书之后,依然一直有这样的信心说里面没有一个地方违反真正的事实史实。另外一个方面,我觉得我才是刚刚讲的那个经过遥远的时空最了解他们的人,这就是写作者的某种自信。五六年时间写完之后,我舍不得离开,那个世界太好了,那么单纯,他们是我的主人公,我真的要离开他们去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吗?有点难,用一个形容词Baby blue,孕育完一个孩子之后的(那种低落的情绪),有点辛苦。因为很想他们,那大概是作者跟主人翁之间缠绕在一起的情感。我写作的每一个人物身上,都有我自认为尽一切可能归档时的情境以及对他们的心情最深的理解。所以最大的挑战是离开,这也是我前面讲的如果没有写作,我现在一定是一个难相处一百倍的人,因为写作,其他的事情便变得没有那么重要,我自己跟自己相处也很快乐, 跟别人相处也是相对讲容易了。

 

提问 5:您最喜欢的书和你读了很多小说最喜欢的作者是谁?如果喜欢的话,可否推荐一本他的书?

平路答:我很喜欢好多书,但立刻跳出来脑海的是加拿大的女作家Margaret Atwood,推荐她的一本书《盲眼刺客》,这本书大概但凡喜欢文字的人都会从中得到乐趣。还有很多很多,每一本书都带给我们不同的趣味在不同的时间点。

 

提问 6:1998年你曾来DC演讲,印象深刻,我还保留了你的报道和照片,资深美女。那时你演讲说文学是一个读者和作者在磨合和交换灵魂的过程,还有你说写字是与自己讲话的一个过程,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23年过去了,你今天给我的印象与23年前的有天壤之别,今天我感觉你如今已经是很想知道人生的真相,很想知道某一个事情里面它真正的发展是什么?一个字的意义是什么?从一件事情看到另一件事情……这个演变的过程,变化非常大。我想你生过病也治疗好了,你刚才也讲到不管那本书停在哪里,你都是非常满意也很快乐。你是不是不再追求你跟读者之间那个刹那的文灵魂的交换了?你更大的追求反而是放空自己?或者说去了解所有(事情)的真相:大自然的真相、人的真相、读者的真相?是不是这样?

平路答:非常棒的问题,永远问题都比答案更聪明。

当然还是,为什么要准确的在读者的那一端写来,或者是有人听见吗?摩斯电码有解码,当然就是那个瞬间绝对还是交换灵魂。你讲得非常对,我想说更想知道的可能不是真相,而是源于因缘的和合,就算是交换灵魂的那一刹那,也一直是在若有所悟之间的,它不是实线而是一条虚线,当作者用最大的可能写出最准确的字的时候,某一个点,我们身上都有很多点(纽扣),就看你按到哪一个点?到底会按到哪个点,你看的是这一句,我看的可能是那一页,这必然是跟读者本身的心境、缘遇和当下的感觉是相关的。就像我刚刚讲我是隐秘的,有时在看电影的时候,某一个镜头突然让我好像被电到,(这就是)交换灵魂。但那个镜头不一定是那个导演刻意放的,而是就在那里,为什么让我觉得被电到了呢?一定是因为我自己的某种心情跟他刚好相合。这个时候就交换了灵魂,但是他是曲线,他是若有所悟。作者的偏执就是让自己写出自己的心声,尽量准确,真正贴近我们心里想说的话。在读者的那一端会怎么样呢?那是最有想象力的!就是相信我们在一起,相信有人听见吗?这个问号是最大的可能。

写小说如果有一个精神,会是什么?我刚刚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更简单地讲,其实就是那个问号。就是:他听见了,他真的听见了吗?他听见的必然是他心里的声音。作者只是做了那个联系,因为那么深刻又那么真切,所以在读者的那一端就啪啪啪打开了很多抽屉,(通往)读者的过去。如果跟你的问题相合的话,怎么样都是我喜欢的样子。有人读到吗?有, 很好;没有,说不定一样好。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至于真相,就像剥洋葱,也许洋葱的里面是空的,一层层地剥开,那个过程中有最多的你可以称之为真相的东西。那一瓣一瓣打开的过程更重要,可能比真相更有趣。

提问 7:有位日本的朋友非常想知道平路老师13岁时就立志当作家了吗?

平路答:没有。我真的不是文青,一直到28岁我才写算是我的第一篇小说《玉米田之死》。在之前,我都已经觉得我应该会做数理统计做下去,我的家庭可能也不让我有这样的幻想。当时那个年代,也是一定要读经世致用之学,统计勉强可以算作一种,所以之前我没有做过作家梦。

提问 8:在您的新书里提到人生好比是一段段大大小小间隙组合而成,您鼓励读者好好的体验每一个间隙,您罹患癌症就医的这个经历,(就被)你看成是一个间隙,也是人生的一个礼物。我想问一个比较跟时事有一些结合的问题,去年爆发的新冠疫情,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个间隙,跟你罹患癌症的这个经验相比的话,也许冲击没有那么大,可对世界上每一个地区很多人来讲,这是一个蛮切身(关联)的问题,这个间隙是否有带给你特别的体验和感悟?

平路答:当然有。先谢谢各位这么晚了还在这里。这个间隙带来的礼物如同我在《间隙》那本书上说的可不少,在座的很多人可能跟我一样,对于Zoom都是一个很陌生的科技,(疫情)很多时候也让我们更体会到在一起相聚的不容易,无论透过哪一种方式,下一个间隙会是怎么样?这部分本身就是一个很美好的礼物。刚刚有讲到生死,因为新冠,(我们看到)死亡就像一个靠近的阴影,美国死亡的人数比几次战争都要多,死亡放在旁边,也是好事。书里提到那个不丹人,不丹这个国家的人民, 据说每天都会把死亡拿出来想一遍。想到死亡的时候,不会让他们觉得沉闷、泄气或者沮丧,反而一些调查说不丹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民,不管你信或不信。(这件事)验证了当死亡很靠近,可能并不会如我们原先想的好像带来那么多的不安,反而有机会(包括我自己生病的经历)让你重新整理,用这个间隙,用这个当下的珍贵性,连接起在别的地方、别的时候、别的情境下不可能得到的感觉和了悟。这是很重要的礼物!我们也会特别感谢,即使隔着海洋和时空,却可以在这里相聚。谢谢张凤,让我们隔了很远,因为文字,因为多年来的交情,感觉非常非常的靠近,与老朋友新朋友相聚这里,在新冠世纪疫情作为背景之下的在一起,就更加的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