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摘自第五章《北魏梦缘》
左之龙带着弟弟的尸体走了好远好远,再也没有烽烟,再也没有厮杀,只有一棵巨大的静静矗立着的古槐。他挖了一个大坑,把自己心爱的弟弟放了下去。封土前,他用刀割下弟弟的一缕头发,藏了起来。他要把弟弟的头发,带回老家。
左之龙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钟离城保卫战中,江东左家的一个战士就死在那惨烈的孤城攻防中。那个男子就是左战英的小儿子,五十三岁的左旭起。
左家三儿郎赴汤蹈火于同一座孤城的攻防激战,两个至死无缘相认,两个相认在天人永隔的一线间。
这一年,是公元507年。这年头,几乎每季都在酿造命运的苦酒,每年都在生成阴差阳错的遗恨。
一零六 “性本空,我本无”
左之龙,如何南下,现在,他也如何北上。他只想早日回到武川,他知道,爷爷还在等着他和弟弟的归来。渡过黄河,一路往北。这个时候的北魏国土,凄凄惨惨,几乎见不到一个有精神的士兵。这个时候的左之龙,已经全然搞不清楚自己的国度究竟是哪一个,是南方那个朝廷,还是北方这片土地。离开钟离战场后,他没有折回江东左家,却捎了一封长信给他爱戴的左任贤大哥。没有别人可以哭诉,他跟大哥诉说了自己与弟弟如何刀尖上重逢即诀别的人间惨剧。
左任贤接信,双手发颤,脸色阴沉得如三九严冬。他恨不得此时能在左之龙身边,安慰他,和他分担这可怕的心碎时分。这场战争,无论胜负,已经摧毁了许多人的欢乐,也摧毁了之龙弟弟和左任贤自己生命里的许多东西。
哀痛到了极点后,左之龙却又不得不庆幸自己参加了那场钟离战役,让他有机会见弟弟最后一面,也让弟弟死前获得些许的慰籍。
初夏的大青山苍翠无比。左之龙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不知是谁立的界碑:武川镇。踏上了那条熟悉的、有一点起伏的小路。路两旁的春小麦长得挺拔,绿中泛着金光,随风起伏,温柔地抚慰着左之龙受伤的心。
到了家门口,就见娘在外头洗衣裳。他栓了马,便过去喊娘。娘一抬头,眼睛一亮,泪珠儿滚了下来。“龙儿呀,你可回来了,回来了!把娘想得好苦呀……”左之龙过去,抱住了娘,看着她那双思念儿子的眼睛,为她揩去泪水。“爹呢?”他问。
“你爹呀,又跑差事去了。”
“妹妹呢?”他又问。
“你妹妹到菜园里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龙儿呀,娘看看你,你瘦多了,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娘一边说着,一边抹泪。“来,进来吧,娘做点东西给你吃。”
一进门,他便看到了白发苍苍的爷爷。十年不见,爷爷变得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他低着头,闭着眼,嘴里念着什么。左之龙轻轻走过去,默默地看了看爷爷,他,仿佛知道自己的归来。可他双眼仍然闭着。
“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左弦飞缓缓睁开眼睛,“是你呀,龙儿,你走了那么久……”
是啊,谁曾想到,说是南下认宗亲,一走便是十年!
“是,是我……爷爷,我参加南方的军队了,弟弟他……”
左弦飞没有让他说下去,便径自站了起来。他拿起一本书,走到了后院。走到一棵树下,他盘腿而坐,打开书念了起来。
左之龙悄悄跟了过去。他原本以为爷爷是在念左氏家训,没想到他念的是另一种“训”,他听不懂。左之龙止不住好奇,轻轻问了一句:“爷爷,您念的是什么?”
左弦飞给孙子看那书的封面,那上面写着“金刚经”三个字。
左之龙心中百味。他想,聪明的爷爷大概已经知道了他要说的话;他想,他再也不必因为要跟爷爷道出这人间最哀痛的事情而有任何负担。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一个也没有——能够分担他与弟弟十年分离,一朝疆场诀别的剧痛。这个时刻,他的心裂开来,淌着血。这剧痛,已经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他不能在母亲面前哭喊,他只能在这里哭喊。“翼弟——” 他唤了一声。转身离开。
“龙儿!”他听到身后一声唤。他泪流满面,奔到爷爷跟前,俯身下跪,扒在爷爷膝上。爷爷的手,抚摸着他,从头,到肩膀,到双手,到两腿……“无坚不摧,无障不破。”左弦飞喃喃。
“爷爷,您说什么?”左之龙不解。
“一切皆因缘,性本空,我本无,龙儿勿要执着于哀而出不来。”左弦飞说,却管不住自己的下坠的泪珠。
以下内容摘自外传《鹿鸣呦呦》
二十 木蛋思家
苏长吉明白,现在要回家的不只是他一人,还有一个师弟和一只狗,他们都指望着他呢!现在两人一狗都已经疲惫不堪,今晚无论如何要住客舍。
运气不错,太阳落山前,他们撞上了一座客舍。两个男孩和一只狗都欢欢喜喜吃了一顿像样的饭。
晚上,苏长吉和木蛋睡同一张床上。刚躺下的时候,那木蛋突然开怀大笑,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爬起来,一会儿索性滚地下去,接着又是一阵咯咯笑声。
“你怎么了,疯了?”长吉问。
“是,长吉哥,我是疯了!”木蛋说。
“那就别疯了,早点歇息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木蛋止住了笑,重新回到床上。他挨着长吉趟了下来,悄声对他说:“长吉哥,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想什么吗?”
长吉问:想什么?
木蛋说:“我想呀,要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不用赶路,那该多好!”
长吉:“那不行。这里只是客栈,不是家。”
木蛋:“反正,我也没有家可以回。”
苏长吉有些不高兴了:“我辛辛苦苦带你回我家,我家不就是你家么?”
木蛋没有声响。长吉一看,他已经睡着了。
三天后,这两人一狗终于赶到了淮河边。在那里,他们碰上了一艘货船。苏长吉上去苦心相求,船长见多载两个人也不是什么事,便答应让他们搭船。
苏长吉站在船头,瞭望淮河两岸,觉得这一带有些熟悉,他好像曾经到过这里。可他记得他来时走的是北边的陆路。正在纳闷,忽然,他恍然大悟:这条水路,连同它两岸的景观,应该是他的祖先走过多次的路,也是三百年来诸豪战事和百姓流离的见证者。
河水在船边哗哗响着,好像在诉说着大河的故事和期盼。
货船走走停停,五天后才走到淮南。船长要长吉他们下船,说他们要打回头了。
两人下了船,一看,四周是一派荒凉的野地与河川。“长吉哥,我们现在怎么办?”木蛋问。
苏长吉看了看远处,说:“我们要往南去,一直到长江。到了长江,我们就可以搭船渡江。渡过长江后,继续往南直到惠安。”
“哇,还有这么长的路要走啊?”
“是,因为我们的国土很大。木蛋,打起精神来,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的路了。”
话虽这么说,情况却是比先前糟糕,因为,钱快用完了,路还这么长,怎么办?
苏长吉不得不想到了乞食这个下招,可是他又不想让木蛋知道。于是,每次走进有人的地方,他就要木蛋带着黄狗先呆着,自己去找人家解释、要饭、借宿。
这一天大概是饿昏了,木蛋自己从路边拣了什么东西吃后,肚子便大痛起来,痛得在地上打滚。长吉急得没办法,使劲给他按摩也无济于事。他背着木蛋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将他放了下来。这时,木蛋身体滚烫,他忽而冒汗,忽而冷颤。长吉摸着木蛋的脸,“师弟,你挺着,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大夫!”说完就要起身,被木蛋一把抓住。“长吉哥,不要。饭都找不到,哪能找到大夫……”“可我不能看着你这样病下去!”“求你,不要走,陪着我……”木蛋的手死死不放。
苏长吉心一软,在木蛋身边蹲了下来。“长吉哥,你说为什么,他们要烧了武英堂?”木蛋喘着气问。
苏长吉心中杂乱无章,心急如焚,哪还有能力回答木蛋这么复杂的问题。没等他来得及说什么,木蛋又说话了:“我本来以为,武英堂,是我一辈子的家……”
苏长吉看着木蛋,想着三年前的他,一脸孩子气,一身男孩胆;而眼前的他,却宛如一枚行将焦黄的叶子。一股心酸和悲愤涌上心头。他扶起木蛋来,“木蛋,哥背也要把你背回家去!”
木蛋使劲摇头:“长吉哥,谢谢你带我走了这么久,还渡过淮水……可我,福分不够,怕是……捱不到……家了!”男孩木蛋就在那一刻断了气。
苏长吉使劲摇晃着怀中的木蛋,连连喊着:“木蛋!木蛋!”可木蛋再也唤不醒了,他再也不能看着他叫“长吉哥”了。三年来第一次掉泪的苏长吉转而声嘶力竭:“该死的官兵,该死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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