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一种手艺 上

平路自己介绍,她在台湾大学毕业,之后来美国读研究生,然后做的是统计方面的工作,如果没有写作,也许会一直做下去,但是走上写作这条路,她从未后悔过。她甚至说如果没有写作,如今的她一定没有现在的她这般开心,或许还更难与相处。写作的意义在于它可以让我们分享,分享一些经历在其它的情形下无法说出来的话。对她,文字更是一种敏感的形式。她因为写作的这个因缘,于1993年从美国回到了台湾,中断了她在华府做了多年的统计师的职业生涯,就是因为太喜欢写作了。把统计师的工作从全职挤到半职,最终完全放弃,回了台湾(投身到全力写作中),期间也因为生计的关系,做过一阵子的记者。

用她的好友也是海外华文女作协的执行会长张凤女士,也是当晚的论坛主持人的话来评价平路:平路与我延续了三十多年的友情,我们曾同屋进出,参与哈佛、哥伦比亚的国际会议。她延续多面关怀文化又超谦抑自持不动声色,得奖连连,她除开异国悲欢,和关怀铭记台湾女性,白色恐怖也令她反复辩证,还有身世之谜,更具有极度迫切的时机焦虑感,总之,她以千方百计的话语形式描绘了诸如剧作《谁杀了XXX》,写小蒋与章亚若;《行道天涯》,写国父孙中山和宋庆玲;《百龄笺》,写宋美龄;《何日君再来》写邓丽君……这一些列的论著,论述了于父权历史记忆之中,政治不正确的女性历史,挖掘女性内在的再现,近年更如Margaret Atwood (加拿大诗人)和Truman Capote(美国小说家)般的冷血切入她始终关注的弱势女性论述,种种论题,她都有话要说。不久前,令人敬佩的她,再写深刻勇敢的两部生命书写:半年两处抗癌的《间歇》和寻求生母的《袒露的心》……平路可谓一点都不平的人生和创作之路!

平路,本名,路平,出生于台湾高雄,台湾大学心理系毕业,美国爱荷华大学硕士。曾在华府从事数理统计专业多年。曾任《中时晚报》副刊主编,《中国时报》主笔、香港光华文化新闻中心主任,任教于台湾大学与北艺大研究所。

“她被誉為當代最卓越的小說家之一,她關心面向及於社會、文化、性別、政治、人權等議題。評論文字拆解各樣的迷思,顛覆習見的因果認知,凸顯出約定俗成之中的虛枉性。思辨的素材包括政治、情愛、權力、歷史、知識體系等等。無論創作的技巧、文字的錘鍊、形式的多元、題材的縱深,都深具出入時空開疆拓土的成就。曾獲「聯合報小說獎」、「時報散文獎」、「時報劇本獎」、「吳三連獎」、「金鼎獎」等多種獎項。作品众多,长篇小说有:    《椿哥》(聯經出版社,1986;印刻,2002年重出)、《行道天涯》(聯合文學,1995)、《何日君再來》(印刻出版社,2002)、《東方之東》(聯合文學,2011)、《婆娑之島》(商周出版社,2012)、《黑水》(紙本版/聯經出版社;電子版/群星文化,2015)等,还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以及评论文集和剧本……”

对于文学创作,平路自己说:

文字就是一种手艺,大家都会的, 就是看我们有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文字的特质,让我们可以看到细节,看到角度,好像描画一样,真的是一种手工艺。其中我最爱的,我想也是大家都喜欢的,从阅读和写作,精神在于,真的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也从来没有以为得那么简单。我以我的一本书也是我最近的一本小说《黑水》为例,跟大家分享我自己手艺的部分,黑水写的是台湾台北附近大家熟悉的一条河叫淡水河,某一天就浮现了一对浮尸,这是一个真实的社会案件,很快就破案了,那一对浮尸是一个老先生和他中年的妻子,是这边附近一家咖啡店的常客,那里的地名叫八里,所以就叫八里双尸案。很快就找到了店老板,以为因为他缺钱才做了这件事,店主人的样子就被媒体曝了出来:平头、单眼皮……说他看起来就是什么三白眼啊,就应该是杀人犯,好在很快就破案了,破案的结果杀人凶手并非是店老板,而是店长,是店主人请的女生,新闻中说她名为谢逸涵,报纸立刻说她是蛇蝎女人,谋财害命就杀了两个人啊,其实,不论是台湾社会还是华人社会,都会这样,当命案刚发生时,落进下石的邻人纷纷出现,店老板的邻居都跑出来说就是他,连香铺的老板都说杀人凶手是他,因为几天前,他才来香铺买香的,而且还指明要买烧给死人的那种香,为什么我们都会急着要指责自以为的坏人,指责蛇蝎女之类的,这就像霍桑的《红字》里描写的,最好在额头上绑一个“她就是凶嫌”或是刻在额头上,那么好人这边就安全了。说到蛇蝎女,到后来出庭时,媒体会用那种长镜头去放大女子的肩带,看见里面是红色的,便说很像是蛇蝎女的行为。所以整个社会的泛道德是这样的。

但是对于我,作为一个作者,并且有两年的时间,我骑着脚踏车在那家咖啡店外走来走去的,终于写了那本小说《黑水》,就是想探究到底加害者跟受害者也就是杀人凶嫌跟被杀的那对夫妇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所以可以说这是一个小说作者的手艺,她将心比心,她就是两三年的时间走来走去,就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小说的这段“是被眼前的男人热情所震慑了吧?心里的那份迷惑回来了,那一瞬间,佳珍失去了抵抗能力,她又重回到那个想要获得爱的孩子。无论男人想对她做什么,温柔的触碰、粗鲁的搓揉,或者被擒住手脚,佳珍只会由着事情发生。那个瞬间,无论怎么样对待她,她不能够说’不‘。” 这段是形容所谓加害者或者说杀人者的心情。

这一段“跟这个男人的关系其实比她愿意承认的更矛盾、也更复杂,其中不是恨也不是爱,夹杂着几丝怜悯,还存了一份不忍心。

她数算着这些年的相处,冷漠归冷漠,丈夫还是在许多地方护着他。“ 这是描写被害者就是那个太太的心情。加害者和受害者在小说作者的眼里,会与社会大众看见的很不一样,也会有一些共同点。如果不是寂寞,加害者在之前可能不会走出她不应该走出的那个房间,她不应该进入她不应该进入的那个场域,作为受害者,也即是那位被杀的太太,也许她早就意识到婚姻有点问题,丈夫有的某些行文令她不安,可她迟疑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比如结束婚姻、出走……被害者和受害者两者都有共通点。所以如果看这个事件,会看到事情的必然性和偶然性,所谓的必然性就是一位加害者和两位受害者后来都酿成了他们生命的悲剧,而这悲剧是无法挽回的,两位失去了性命,一位当时被判了死刑,现在是无期徒刑,就算有一天从监狱里出来,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对他们三人来说都是悲剧。这个事件有必然的原因也有偶然的原因,偶然性可以从案发的当天如果加害者能接到一通温暖的电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起事件;或者那位太太离开家久一点,也许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很多很多的条件,就像台球,一个一个的球,刚好撞在了不对的地方或者对的地方,才导致了事件的发生。

我作为作者,日思夜想,他们作为我小说中的人物,每一个人物中都有我,换句话讲我可不可能杀人?或者我也可能被杀,我之所以没被杀,也没有杀人,或者说到今天还在这里,不是因为我跟他们有多少本质上的不同,不管是加害者还是被害者,或许只是我的条件比较好,我的选择比较多,我的支撑体系比较健全,所以在要掉下去的时候就撑住了我。这是我自己作为一个(写作)手艺人在写《黑水》这本书的期间,最深的感悟。即我认识到人与人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差异和距离,这些距离包括:安全的距离、光亮的距离、愿望的距离、幸福的距离、婚姻的距离……这也成了《黑水》这本书里每隔一章的篇名,都是XX距离。也引用了一句古诗词:至深至浅清晰,至亲至疏夫妻。就是很多时候,之所有酿成后来的结果,往往是因为没有办法互相理解,就是因为之间的距离。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小说里面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个遥远的国度。“ 要探索他的内心,先要在峭壁之间劈出良港,这对我们也许都很困难。这也是我自己作为小说的作者非常深的体悟。

一件事情所以发生,可能没有别的词句可以形容,也许用华严经里面的因陀罗网来解释那就是一个意义,真的是“其网之线,珠玉交络,以譬物之交络重重无尽者。“ 事情为什么会发生,真没有表面看来那么简单,不是因为一个人生性歹毒,或者贪得无厌,才做下杀人的事情,可能并非如此,而是很多很多的因素刚好凑在了一起。就像这句我很喜欢的一句话”没有污泥就没有莲花。“ 两者都有其互相印证的地方,也如可爱的一行禅师写的一首诗

”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

我是河面上脱变的蜉蝣,

我也是大地春回及时前来掠食蜉蝣的鸟。

我是悠游于清澈池塘的青蛙,

我也是悄悄进吞食青蛙的草蛇。

我是乌干达的小孩,

全身只剩皮包骨,双腿细如竹竿;

我也是军火贩子,

出售致命武器给乌干达。

……

我们到底是谁?可能基于条件等等决定更多,这是我写《黑水》的感觉。

上面用的是一位禅师的话,这里我再用一基督教经典的话,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话,如果有神,神的意思便是:He makes the sun to rise on the good and the evil, and send rain on the just and unjust….  (让雨在义于不义间落下) (马太福音5:45登山宝训)

这也是我在写小说时非常喜欢的一句话:我们不过是叙说、重整,然后很重要的是我们都在新旧故事之间,我们也都在这故事里。

一开始我就讲到八卦媒体在台湾叙述起先以为是杀人那个店老板,把他形容的很八卦,作为小说的作者,与这些八卦有何不同?我们也在探索事情的原委和人心的真相,我自认为这点很重要,所以也想分享给大家,那便是最重要的那个视角不同!就是站立的角度不同。八卦的话,站得很高,指指点点,谁杀了人,谁看起来就像杀人犯,谁这次不做下次会做更凶狠的事情……

作为小说的作者,因为整天在其中,每一个角色都是我,我就在里面,因为那应该是完全平等的一个视角,没有任何的不同,每一个角色都可能是我,当然者也符合我很喜欢的比如《包法利夫人》福楼拜的小说,每一个角色都是作者,在每一个角色身上都能看到作者自己。

谢谢张凤提到我写过的一些人物,不管是孙中山还是宋庆龄、宋美龄或者是邓丽君,他们可能都是有名的人,或者说是偶像,平常我们都是用仰视的角度去看的人,但小说的作者就没有那个仰角,看起来他们(角色)跟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有强的地方,也都充满了人性的弱点,如果我们没有在那里,是我们境遇的不同,这是我最深切的感觉。写别人, 写社会事件、或者写所谓的偶像人物, 不管你写的是谁,写的是你,写的是我,其中最深的感觉很像一个我很喜欢的希腊罗马神话里的故事,就是假定有一个天平有一个称,那个称是用来称我们每个人的灵魂的,称量人与人之间的灵魂的不同重量,当然就是要称量灵魂之间的差异。在那个神话故事里说,如果有砝码,砝码应该是羽毛。我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大概只有羽毛这么轻盈、这么细腻的砝码才能够称量出人跟人灵魂的差异。我们多么容易用我们自己的眼光去解释涵盖这个世界!其实事情真的不是表面上的样子,这个就是写小说并且小说的撰写会持续下去的原因。他也让我看到自己同时写小说和小说人物,对我来讲,无论是四百年前那时台湾还叫大元的时代,是大航海的时代,那时候荷兰东印度公司最后的总督葵一爻写过他的故事,那个叫婆娑之道,不管是四百年前还是近代,不论是哪一个年代,包括我们的父母、我们祖父母,他们的时代都很不容易,所以看那时候的人,应该要摆在那个时代的艰难之中,这在写小说的时候就需要揣摩跟我们不同时代的那个人的心情,我用俄罗斯套娃来比喻,就是大娃娃里面有小娃娃,小娃娃里面还有更小的娃娃,就是包括我们怎么长大的?我们身体里某个部分,还放着我们爸爸妈妈他成长的经历,他的童年,他的童年一定比我们的更不容易,同样的一个一个放下去,就是他那个时代的悲欢,跟我们祖父祖母的那些境遇……就是这样去看包括我们自己,对我来讲是多了非常多的理解,对他们的时代和他们的不容易。

前面提到写作就是手艺,就是时间和耐心,一遍又一遍,就像漫图,最重要的是写完之后再重新抹平,在一次与一次的中间,才能看到自己心情的起伏,又怎样的影响书里的文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