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山乡社会拾忆
也许是因为山区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竹筒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土改时没有一户被划为地 主。除中院有一户富农外,其余人家都是贫下中农。
这位身为富农的健壮中年农民,有耳聋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他与其他社员一样劳动生活, 只是沉默寡言一些。我们刚到此地不久,他家发生了大案:十六岁的未婚女儿在一天夜里 生下了一名男婴。经查是与女儿同祖父、同姓且已婚的堂哥所为。女儿的那堂哥因此丢掉 了大队初小教师的职位回队务农,而他却因无法承受这奇耻大辱切喉自尽。竹筒沟从此也 就没有了“阶级敌人”。这富农的女儿后来携儿嫁给了同队的一敦厚大龄青年,夫妻恩爱。 但常常有人用怪异的目光挑逗这孩子,不知这可怜的孩子长大后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身世?
记得一次田间劳动,人们照例边干活边说笑,忽听有人喝道:“笑什麽笑,和哪个比牙长 啊?!”眼前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立即收敛了笑容,低下头来。有人对我耳语:“她娘家 是富农!”,但我知道,她夫家是贫农。当时我就纳闷儿,这地富的子女,子女的子女难 道将世世代代入另册吗?
一户贫农家庭的男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被处决的土匪(当地人称“棒老二”)头目。据说 当年的“棒老二”们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每当天将黑时,这位“棒老二”头目便背上了枪支,山沟里回响着他结队出发的吆喝声。这男人被处决后,他的漂亮老婆带着女儿改 嫁给了外来的老谢,老谢是竹筒沟唯一的外姓,也因此当上了保管这一重要职务。
队里有一户贫农孤寡老人,是由生产队供养的“五保”户,不记得“五保”是哪五保了, 但应该有保吃、保住。他因年老丧失劳动能力,又孤身无子而成为“五保”,但却有一出 嫁了的女儿就住在本队。老人住在中院队里粮仓隔壁(有守仓功能),他油黑的衣襟,粘有饭粒的胡须及不断震颤的手臂甚是可怜(我曾斗胆为他针灸过合谷、曲池穴)。因为他 由全队养活,人们常常亦真亦假地嘲骂他和他的女儿,女人们吵架时也常诅咒对方没有儿 子或儿子少。“XXX!”他的名字竟然是鄙视和诅咒报应的代名词。
贫农蒋大爷,瘦高的身上穿着黑布衣裤,后脑勺留着短细小辫的头上也缠着厚厚的黑布。 我虔诚地向他访贫问苦,希望印证从小知道的旧社会苦难与新社会幸福。“旧社会好还是 新社会好呢?”我问道。“往回子好还是现今好?”有人为我翻译。“往回子好。”老人 不假思索。“往回子用银元,现今银元哪里去了?”“往回子农忙时去帮工,东家给吃肉喝酒。”“往回子山上都是树,现今都砍光了。”他的回答使我谔然无语。
(4) 插队生活
下乡数月后,我们搬进了队里为我们盖建的新房。三间土坯为墙,山草为顶,夯泥为地的 房屋建在下院的一片平坡地上。进得双开门的堂屋(即厅堂),屋里有全新松木打造的家 具:一张四方餐桌,两条长凳及一个粮柜。堂屋里的右门连着厨房,左门则连着有三张单 人木床的卧室。厨房和卧室的屋顶有着几片嵌入草中的玻璃亮瓦,亮瓦四周在日后大雨天 下小雨,我们不得不随时用脸盆接水救灾(所幸亮瓦的位置不在床的上方)。厨房和卧室 的南墙上分别有两个一尺见方的窗洞,两根木棍交叉其中,既透光亮又防贼人,但蚊虫亦 可以长驱直入,因此床上是必须挂蚊帐的。房外右边是竹席围栏、山草顶棚的茅坑,半人 深的长方形坑上搭一木板即为厕所。无论是家俱还是房屋都是村民们的杰作,而花费则是 从政府财政拨款的“安家费”中支出。搬入新家后,我在门前院边移种了一 丛野菊花。白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令人心旷神怡(与生俱来的小资情调啊!)。
民以食为天,我们每日三餐烧柴做饭。直径约三尺的铁锅是昏暗厨房里的庞然大物,我们无力端起,只好用竹刷刷,水瓢舀。偶尔有飞虫进了锅,也只能在饭盛到碗里,端到亮处后才发现。最难忘的是阴雨刮风天,厨房房顶敞开的“燕子口”无法排烟,浓烟弥漫屋内, 熏得人眼泪涟涟。欣赏乡村美丽炊烟的人们不会想到,这炊烟的背后竟然是泪水。
不久,草房顶棚挂上了缕缕黑尘,室内的墙壁、蚊帐也染上了墨色。老鼠们开始在屋里安家,夜里常常听到它们嬉闹的尖叫和跑动声,墙上的泥块因它们的跑动不时落在蚊帐顶搭盖的塑料上。
厨房里的水缸由整石凿成且无排水口,从坡下水塘边渗井挑来的水储存在里面,经常需清洗缸底的瘀泥与水藻。如逢大雨水塘涨水,缸里的水更变成了泥水。
队里在前院给我们挖了一口一人多深的红薯窖,储存的红薯随吃随取。但谷子和麦子则需 挑到连山镇等地的食品加工厂加工成米、面。记得一次我挑麦子去磨面,在日头的暴晒下 爬坡上坎十几里,返回时只觉肩上五、六十斤的担子越来越沉,咬咬牙,头向前,身体和双 脚却不配合地滞后,那种无奈真是刻骨铭心。
我们也分得一块自留地。除种植蔬菜外,多一半地种了花生,只因为花生不需要太多的田间管理。在农家大嫂的指导下,我学会了做豌豆酱:将干豌豆用水浸泡后煮熟,沥去水摊 放入大竹盘,盖上新鲜的黄精树枝条,几天后豌豆上长出半寸长的灰色菌毛时,加水、盐 及剁碎的红辣椒混合,入瓦罐存放,即成为味道鲜美的豌豆酱。我们日常的饭菜多为红薯米饭,下饭的常常就是这豌豆酱。
初次劳动犯错的情景记忆犹新。我在休息时随手把镰刀放在地里,不料被蒋大爷赤脚踩上, 鲜血直流。大爷的儿子涨红了脸喊道:“哪个不长屁眼儿的干的?!”惶恐中我认了 “帐”,父子俩看了看我,十分不情愿,却又无奈地安静了下来。一次队长教我挖坑种棉 花,队长边挖边说:“毛主席说,‘要不稀不密’!”我立马笑弯了腰。后果可想而知 - 队长沉下脸:“你不要挖坑了,盖土去吧!”(后来在妈妈的点拨下,我才明白这是队 长对农业八字宪法中“合理密植”的自我翻译)这“不长屁眼儿”的秉性伴随我一生,做事说话常因欠考虑而惹祸。
除了节日或有事回城,在乡下的日子里我从未无故旷工。五月农忙,天还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在社员们上工的吆喝声中醒来,高一脚低一脚地爬上坡地,在朦胧的光亮中拔豌豆。 一排人齐头并进,摸索着拔掉近乎干枯的根蔓,一块地,又一块地,直到天亮。早饭后, 在布谷鸟的声声鸣啼中,又开始了一天的割麦插禾 ……
打豌豆是最脏的农活。两排人相对交替进退,用一种竹制长竿、竿头带可翻转平板,叫做 “连盖”的工具反复拍打晒坝上干枯的豆藤。晒坝上灰烟升腾笼罩,汗水和着黑灰渗入毛 孔,把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黑花脸,即便是带着口罩,鼻涕唾沫仍带黑灰。拍打过的豆粒与 藤莢分离,再经过筛即可食用。不知是否有人考证过,这种古老的工具或许已延用了数百 年?
稻田插秧的辛苦并非仅仅是长时间弯腰,或是提防水中叮入皮肤的螞蝗。一种针尖大小叫 做“小咬”的蚊虫会密密地叮在裸露在水面的腿、臂,钻心地痒却奈何它们不得 - 双手要插秧啊!
夏日棉田田间管理,整枝打叶看似惬意,其实并不轻松。烈日下的棉田像一座大蒸笼,头戴草帽,身揹背篓(摘下的枝条须倒入粪池沤肥)在半人高的棉田劳动,一会儿便汗如雨下。汗水浸湿了头发,流入眼内、口中,滴进土里。衣裤湿了又干,白色的汗渍像图画般涂满全身。
收花生的日子是高兴的。男人们将花生树挖出,女人们坐在矮凳上摘下新鲜的花生。有人 边摘边吃,白白的浆液挂在嘴角也顾不得檫去。
记得一次给玉米施肥,见有社员用手将大块粪便捏碎,内心挣扎片刻,我心一横,也一边 捏,一边提着瓦罐浇粪水。有邻队社员路过,和干活的人们搭起讪来:“你们队的知青 呢?”那人问道。“这不是!”有人指了指正在干活的我们。那人打量着穿着破旧的我们,一言不发 地走了。我想,或许我们真的“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
一天傍晚收工回家,我推开房门,和往常一样,黑压压的蚊群嗡嗡地叫着扑面而来,我从 屋里挑上水桶,掩上门,去给坡下自留地里的蔬菜浇水。回来时刚一推门,忽然邻家的狗 从屋里窜了出来,回头一口咬住了我的裤腿,我惊叫一声,水桶摔在了地上,那狗迅速跑 掉了。小腿上的狗牙印清晰可见,皮未破却十分疼痛。邻家大娘闻声赶来,从水缸里捞出 淤泥糊在伤口上 - 当地人竟是如此治狗咬伤的,好像也真管用。几天后,狗的主人、邻家大娘给我们送来了一碗红烧狗肉。
四载寒暑,终身难忘。竹筒沟乡亲们对我们的关爱和帮助历历在目。感谢邻居肖会计在雨 天路滑时帮我们挑水;感谢队长吩咐社员把我们分得的烧柴、粮食送到我们房前;感谢每户村 民邀请我们为他们家宴中的座上宾;更感谢杨嫂为我刮痧治病,一句“谁家的孩子病了爹娘不心疼!”让我热泪盈眶 ……
有了这样的磨练,今生怎能不惜物知福?
秋韵 写于2012 年8月
本文以补遗(1-4)结尾,并于下乡50周年之际,由四川省社科院《当代史资料》杂志2020年第一期刊出。
题图:1997年春返乡时与杨嫂肖会计夫妇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