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中秋之夜,是中国人家庭团圆的节日,然后,国已不国,家何以为家?1938年的秋天,广州沦陷,离广州不是太远的广西桂林也被日益密集的日本飞机投下的炸弹和燃烧弹摧残的千疮百孔,巩秋月也不可能像太平岁月里大家媳妇那样坐月子,事实上,不等女儿满月,秦俊生找到了一辆从广州退下来的军需卡车,卡车载着一些撤退到大后方的军用医药品,他们途径桂林,是要退至贵阳去的,秦俊生本就是中央医院编制,和他们一说,他们就答应把小婴儿和小婴儿的军人父母一起载了共赴贵阳。
透过卡车飞驰扬起的尘土,卡车箱里坐在药品纸箱子中间的秦俊生看见桂林城在视线中渐渐远去,直至他再也看不见日本飞机投下的炸弹时不时在漓江上炸出升腾的水柱。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路他们似乎都是被日本人的飞机追着炸着,离开南京城没多久,就听说了日本军队血腥屠城的南京大屠杀;到了长沙没多久,走的时候也是遥望着长沙大火,一座古城被烧成了焦土。如今在这美丽的漓江边的桂林,女儿刚出世,就不得不抱着她再次离去,而身后依然是日本飞机炸弹的轰鸣。
他们在桂林住了一个多月,来时,桂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繁忙;走时,桂林城早已变了摸样。当他们的卡车穿过桂林的街道,秦俊生看着惨淡的街市,心中很是悲凉,这里三分之一的民房,都被炸毁或者烧毁了,这个以山清水秀出名的地方,如今到处都是瓦砾、焦炭和炸弹坑,街道边的树木被烧枯了,电线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从断瓦断瓦残垣和死树间散发出来的异样肃杀的景象,成了这个城市送别秦俊生他们的最后的一瞥。从这里的惨像,他会联想到家乡南京的状态,他不敢多想父母怎样了,他们是否还活着?如果他们知道长孙女出世了,该会是多么高兴啊!
当抵达贵阳的秦俊生,在报纸上读到诗人艾青对这段岁月的诗句描写,他一直压抑的泪水才随着目光在诗句文字上的移动,喷涌而出。
冬季的风从地上吹过/池水已干了/池边站立着人群/人群在看着池里的五具尸身/一个死了的女人的旁边/并卧着一个小孩,他的小小手臂/他的断了的手臂/搁在他的身体的附近/这小的生命已伴随他的母亲/在最后的痛苦里闭上了眼睛/在池的那一边,横陈着一个未死的人/他的头和脸/已完全被包扎在白布里/白布渗透了血/他是连最后的叫喊声也不能发出了/而他的肚子/却慢慢地起伏着/呼吸在痛苦里/呼吸在仇恨里……
秦春河此刻已生活在巩家村的巩家大院里了。
南京大屠杀后,日军在南京设立来的自治委员会,为关闭安全区做准备,日军的暴行并没有完全停止,1938年初他们却声称已经恢复了南京城的秩序,强迫安全区的难民还家。一月底,不论是秦春河的家宅院里,还是金陵学堂的校园里,幸存的难民们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到了二月份,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被迫改称“南京国际救济委员会”,国际委员会及难民区不复存在,原先设立的粥厂之类的难民救济点都取消了,最后一批难民营被迫于1938年的春天彻底关闭了。
南京大屠杀最严酷的阶段持续了十几天,但是奸淫杀戮一直持续有六个星期之久。随着新的一年的来到,这座被死亡笼罩、焚毁殆尽的中国首都,开始一点一点地复活过来。
日本军队统治下的南京自治政府于1938年元旦成立。
那天,秦春河从学堂走回秦家宅院的路上,一路看着贴满南京街头的安民告示,他开始意识到:虽然自己还活着,但已是身为亡国之奴了。
学堂里开始有了水电,街上也开始有了公车,小巷子里一扇扇百姓家的大门后面,都有一双警惕的眼睛,那眼中的恐惧依然浓烈,街头的尸首虽已移去,可时不时会在那个拐角处或者阴沟里看见断手断腿甚至是睁着眼的头颅,对于侥幸活下来的人们,不管都经历了怎样残酷的九死一生,日子都还是要继续往前。
随着日军扶持下的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在南京成立,大汉奸梁鸿志从上海来到南京,日军开始推行实施以华制华的殖民政策。金陵学堂也被勒令在春节后开学上课。秦春河无意在日本的铁蹄下执行日本人的奴化教育,以回乡探望妻子为由,辞去了学堂的教职,一把铁锁锁住了秦家大宅,带着王伯一起去了江宁乡间的巩家村。
巩家村在南京的西南面,与安徽接壤,那时,芜湖也刚刚沦陷,离巩家村几里地的桐井镇上也有日本人的军队,就驻扎在约瑟夫一手建起来的小教堂里。好在那里,日本人不算太多,加上南京城的南面都是大山,日本人屠城,尤其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杀人比赛,两个日本军官就是从南京城里一路往东杀去,东面的路好走,不像南面山太多,也正因为此,大山里一直有新四军的队伍在苏皖交界处游走,日本人吃了几次亏,就不大把主要兵力放在容易被袭击的苏皖大山脚下。
秦春河和王伯这一路上尽量避开日本人,不仅是日军,任何看上去不像中国人的人,都绕道走,那时,随着日军占领中国的首都南京,大批的日本人,日本商人和日本女人都陆续往金陵而来,他们大多从东面的上海往西面的南京过来,但,也会有一些认不清方向乱走的日本人,但凡看见日本人,秦春河都用眼睛示意王伯避开,一路小心谨慎,终得以安全地来到了巩家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