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挤奶工散记4:人牛情
自古以来,提起牛,大都是褒义的,例如:“孺子牛”,“做牛做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等等。然而,在50多年前的中国,“牛”可不是好字。如今五六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对“牛鬼蛇神”这四个字都不陌生。
1966年夏,伟大领袖就是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为号召,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国人被分为“红五类,黑六类”各阶层。黑六类指的是“地富反坏右资”,都是“牛鬼蛇神”,是“横扫”的对象。情节严重的还要关押起来,进行“隔离审查”,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俗称“牛棚”,由根正苗红的红五类看管。
1968年夏,文化大革命进一步深入展开,清理复查运动如火如荼,挖出了更多的牛鬼蛇神,几乎每个单位都设立了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
正当“牛棚”遍布神州大地时,我进了真正的牛棚,在那里与牛为伍,养牛挤奶。牧场工人成天在牛棚里工作,对“牛棚”一词当然毫无忌惮,日常交谈中也都是“牛棚长,牛棚短”的。
一次有位女工生病无法上班,要通知同一奶牛棚中的其他工人,便打电话到附近的传呼电话站:“请叫对面牛棚里的人出来听电话。”那位接电话的大妈阶级立场坚定,马上回答:“牛棚里的?怎么能出来?!”可见当时对牛棚的阶级观念深入人心。
我进五组牛棚当挤奶工的第一天,在开工前要进行一个重要的朝拜仪式:向伟大领袖请示!那是紧跟当时全中国“早请示晚汇报”的潮流。在牛棚东西两侧大门的内墙上,高高挂着伟大领袖的宝像。
我和几位工人在东侧的伟大领袖像下前排成一排,仪式开始了,我们面朝东方,大声朗读几段伟大领袖的语录,接着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等表忠心的革命歌曲,仪式延续了十来分钟。
在此期间,那牛棚里三十八头奶牛表现得非常反动,有的不停地晃着硕大的牛头,拴着牛头的牛绳牵动了系在牛架的铁环,丁丁当当地敲打着铁架,有的呼呼地喷着鼻,把牛脚都伸进食槽里,有的牛更急切,使劲上下地甩着牛头,把口水吐沫甩得远远的,焦急地等这朝拜仪式结束,可以享用盼望已久的美餐。
在西侧的毛主席像下,低头站着两个人,他们是以前私营牧场的资本家,属牛鬼蛇神,在我们朝拜过程中,他们始终静静地低头站着,在向伟大领袖像低头请罪,态度极其端正。
这朝拜仪式令我很不自在,我的父母当时也是“牛鬼蛇神”,看到这两位“牛鬼蛇神”低头请罪,就想起父母在他们的单位里经受着种种羞辱。
“早请示,晚汇报”的朝拜仪式每天每潮都得进行,以表示对伟大领袖的忠心。直到一九六九年,伟大领袖又发出了“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号召。各工业部门派出大大小小的工宣队,进驻各部门。
牛奶公司不幸属农业部门,也归于被领导的“一切”之中。我们十二牧场来了一队工宣队。这工宣队来到牧场究竟干了些什么,现在大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一件事:他们发现伟大领袖的宝像居然挂在牛棚里,那还了得!!
一声令下,“将伟大领袖的宝像请出牛棚!”在他们看来,这奶牛棚和那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都是牛棚。是“专政对象”待的地方。伟大领袖怎么能待在牛棚里?
没有了牛棚里的伟大领袖像,那早请示晚汇报的膜拜仪式自然无法继续了。最高兴的应该是那些奶牛,那两位“牛鬼蛇神”也解脱了,不必每天低头认罪。只是挤奶工人对工宣队这一“革命行动”不以为然,伟大领袖的像不准挂在牛棚里,那我们成天在牛棚里工作的工人阶级也都是“牛鬼”了?也成了专政对象了?
“牛鬼蛇神”之一的朱宝仁也参与我们的聊天:“我们是生产单位,奶牛就是生产工具,牛棚就像工厂里的车间,牛棚里挂上伟大领袖像与在车间里挂伟大领袖像是一样的。”
我很佩服他的超脱,他并没有为每天的低头认罪而感到羞耻,或许,在那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的朝拜中,他低着头,听那昂扬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伴随着奶牛们焦躁急切地折腾出各种噪声,还生出娱乐感来。
说起十二牧场中的牛鬼蛇神,我们五组的两位牛鬼蛇神不过是私营牧场的资本家。在1956年前,他们有了些钱,投资乳业,到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公私合营)时,便要划分阶级。
倘若资产结算超过3千元,就划成资本家,小于3000元大于1000元,就算是小业主。一头奶牛值2千多元,若拥有两三头牛,就是资本家了,到了文化大革命时,资本家便都成了牛鬼。
比起这些牛棚老板的牛鬼,运输队里的牛鬼要复杂得多。运输队成员里大多来自苏北,有的是逃荒来到上海,有的是躲避当地土改的逃亡地主,有的甚至是有血债的。他们无钱无手艺,在上海没有生计,流落到牛棚,求给口饭吃。牛棚老板看着他们可怜,便留下做些粗活,割草搬东西。
公私合营时这些人都成了牧场职工。文革期间揭开他们的来历,还真让人吓一跳。听说其中有一个人还曾吃过人心,他吹嘘当年吃人心的经过,说将人心扔到油锅里炸时,那颗人心居然飞了出来!
在牛棚里挤奶,尤其在晚潮夜深牛静时,牛吃饱后卧着反刍,只有挤奶工还在挤奶,我们手里忙着,有时就开始讲故事,讲天南地北的各种乡野故事。
讲到私营牧场时,挤奶工人有时也摆阔,挤完奶收工后,换洗得体体面面的,叫辆三轮车,坐车到徐家汇去看绍兴戏。
讲到通购通销时,有工人偷牛棚里的精饲料,因为他在农村的家里断粮,都快饿死人了,急需粮食救急,后来他偷精料时被发现,成一大罪状。
讲到在清队复查时,离牛棚不远的沪杭铁路上经常有人在那儿卧轨自杀,在牛棚里一旦听到那火车凄厉的鸣笛声,便知道又有人卧轨了。
讲到牛棚附近有一年轻人,因“乱搞男女关系”被打成“坏分子”,一时想不开,跑到铁路上卧轨自杀。但是自杀未成,被火车齐齐地碾去了两腿。失去双腿的“坏分子”就住在附近,常见他双手撑地在地上挪动,令人感到可怜。
听到这儿,我说:“太惨了,他大概后悔还不如当初干脆被火车碾死。”朱宝仁说:“那倒不一定,说不定他在庆幸当年幸亏没被火车碾死。”朱宝仁的话常常很有哲理,他的女儿是我哥哥的同班同学。
另一位“牛鬼蛇神”王秋生也是个能讲故事的人,讲起他在某一天看到从马路对面的农科院里出来一群人,走到漕溪路上,其中有一位老者被打得头破血流,盈红的鲜血从头顶上淌下,沿着额头流到脸上,滴在地上。走在后面的打手追上去,递给他毛巾,要他把血擦掉,老者不理,推开毛巾,依然抬头昂然向前走去,路上留下点点鲜血。那情景从此就留在我脑海里。
第一次听到林彪摔死的消息也是在挤奶时听顾师傅说的,那是在1971年9月下旬,我和顾师傅挤双档:两人隔着牛肚子挤同一头牛的奶,听到师傅在轻声叫我,我附下身,从牛肚子下望过去,他悄声对我说:“林彪跑了,摔死了。”
我们俩在牛肚子下互相对望着,惊讶得不敢说话。虽然我们五组没有告密者,平日里在牛棚挤奶时讲的话也登不得大红之堂,但是,有关那副统帅竟如此“永远健康”地摔死的消息实在太震撼,只能在牛肚子底下悄悄地传递。
在挤奶时还讲鬼故事。把牛与鬼连起来,是伟大领袖的一大创举。不过,十二牧场西区的牛棚还真的与鬼有些联系。这儿原先是乱坟岗,因地价便宜,好几家牛棚都建在此地。
王秋生讲起他年轻时,一天心血来潮,到牛棚旁的小河里摸鱼。河水不深,他光脚踩在泥泞的河床,歪歪咧咧向河中走去。突然脚下踩到一个个球状物,光溜溜的似电灯泡,再一想,啊呀,那是死人的骷髅头啊,吓得赶快返身从河里爬起来。河里居然有那么多骷髅,可以想像,当年乱坟岗中的死尸横陈的恐怖情景。
既然是乱坟岗,孤鬼野魂自然就多。牛棚里的老工人们说,牧场刚建成时,不少人真的听到过鬼叫。那鬼叫总是发生在淫雨绵绵的黄昏,声音有点像小鸭子叫:“嘘--哩哩哩•••。”
有人还绘声绘色地讲起他的经历:那天他和另一人(有名有姓)到牛棚外搬运青饲料,刚低头俯身,要把青饲料装到箩筐时,在朦胧的小雨中,传来一阵阵的“嘘--哩哩哩•••”,两人心慌,又不敢说话,只是连连往地上“呸!呸!呸!”吐唾沫,待慌慌张张地装好青饲料,端起箩筐,赶快往牛棚里跑。
与当时“横扫牛鬼蛇神”的潮流正相反,牛棚里的人都相信牛能压邪,“牛棚”非但不是坏地方,而且是个辟邪驱鬼的场所,鬼是不敢进牛棚的!
那期间,每当我到牛棚去上夜班,在漆黑的夜里独自走过小河旁和放牛场时,不由得想起那些鬼故事,心里怕怕的,加快脚步,直到进了牛棚,才放下心来,这里有38头牛压邪,什么大鬼小鬼都进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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