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奶工散记3:徒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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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们

我学徒满师后不久,牧场里新分来一批70届毕业生,我带了其中一位当徒弟:小秋,她和我五妹同年,我们师徒俩很投缘。我向她传授自己当挤奶工的体会,而且要学会吃饭睡觉。

以前私营牧场里,挤奶工都是男工,需要强壮的体力,喂料时双手需提得动80斤的黄粉。男工的定粮是每月45斤,我当上挤奶工后,定粮也增加到每月39斤。女孩子当挤奶工,不能因为顾及漂亮而饿肚子,每顿饭都要吃饱。

那时,我每天中反都要吃半斤粮食:三两米饭再加二两的馒头。还要学会抓紧时间睡觉,牛睡觉时人也睡觉,即使离上工只有半小时,最好也抓紧时间在床上睡一小会。

挤奶工上班时不仅工作量大,还得集中精力,在牛棚里干活都是小跑步,不允许懒懒散散,无精打采,挤奶时更是得打起精神。一旦奶牛的奶阵下来,得尽块把牛奶挤出,挤奶太慢会引起奶汁回流,可能会导致牛奶减产甚至乳房炎。挤奶时还要时时警觉,防止因奶牛的突然动作而打翻奶桶或被牛撞倒等意外。

这批70届毕业生来自普陀区,我从他们身上了解到上海市民中的另一阶层。常有人把上海地区分成上只角,下只角,我住的徐汇区属“上只角”,中学同学中也有自称工人出身的,其实大都是企业中的白领或老职工。普陀区属“下只角”,徒弟们大都来自产业工人家庭。

一位70届的小伙子告诉我,他的妈妈姐姐都是纺织女工。有一次到一位70届女工家访问,她母亲告诉我,她们一家是从苏北讨饭来到上海,那时真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地。

与70届徒弟和他们的家人交往,我真正认识了上海产业工人这一阶层。他们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是刻苦耐劳,待人真诚。

70届徒弟们从不为自己的出身和口音而自卑。在普陀区的学校里,学生们清一色地讲苏北话,即使是出身江浙家庭的学生,在学校里也得用苏北话与同学交谈,不然就被视为异类而孤立起来。

70届徒弟们互相之间都讲苏北话,而和我们讲略带苏北口音的上海话。我与她们讲得投机时,她们常常会请不自禁地“嗯—-呐”,随声附和,很是可爱。

小秋在五组挤奶不久,患上了腱鞘炎。那时候,挤奶工的职业病主要有腱鞘炎,肺结核和甲沟炎。挤奶工易患腱鞘炎,因为强烈而持续的手工挤奶动作会引发手上的肌腱发炎,严重时还会引起关节变形,很难治愈。

肺结核起源于奶牛易患肺结核,人与奶牛紧密接触,很容易感染。十二牧场的东区是结核病牛群,那里生产的牛奶只能用作提取奶油奶酪,不能作为鲜奶供应市场。西区是健康牛群,每年都要进行牛群检疫,一旦查出奶牛有结核感染,立即移出健康牛群。

甲沟炎是挤奶工经常发生的疾病:挤奶时双手动作剧烈,在牛棚里工作经常接触牛粪,牛粪中的大肠杆菌很容易侵入指甲缝而引起感染。生了甲沟炎,感染的指缝开始肿胀疼痛最后化脓,往往要十来天才痊愈。若医生不开病假,还得忍痛挤奶,真是十指连心。

我第一次生患甲沟炎时的症状最严重,病情发展到中山医院开刀排脓后才痊愈,至今那个手指上还留着当年的刀疤痕迹。后来再患甲沟炎时,症状一次比一次轻,看来这外科疾病似乎也有免疫性。挤奶八年,我几乎每个手指都患过甲沟炎。

小秋患了腱鞘炎,无法继续挤奶,只能调离牛棚,到东区的食堂里工作。一般来说,女工都希望能调离牛棚,那样就能不再从事繁重的挤奶工作,更何况若能在总部食堂工作,那是何等的好事!

然而,小秋调到了东区食堂后并不快乐,一次我到总部开会,小秋见到我,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几个月后,听说小秋得了癔病,我去她家探望,她原来梳的小辫已给剪成短发,她父亲胡师傅说,明天就送小秋去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

我劝胡师傅先不要送她去精神病医院,可以试试中医。在新村卫生院里有位王医生,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很有一套,治好了不少年轻人的精神疾病。

胡师傅听从了我的建议。后来,在王医生的中医妙方和胡师傅的悉心照顾下,小秋的癔病果真治愈了。她父亲胡师傅一直很感激我,因为他厂里同事的女儿也患了癔病,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住院治疗,后来虽说是治好了,然而这女孩从此变得傻傻呆呆的了。

小秋病愈后到牧场上班,执意要回到五组,她因腱鞘炎而不能挤奶,就在牛棚里当清洁工扫牛粪。五组里的工作虽然繁重,但是工人互相之间和睦友好。

这时,五组的工人也有很大变动,1973年,女工袁英巧调来五组,另一位70届女工小许也参加我们组,我又带了一位74届的学徒:小朱,同时还有从农场来学习挤奶的小王。五组中女工占了大半,现在是女工们把38头奶牛的生产承担了下来,组里依然保持了认真负责养牛的风气,大家一起干活时互相照顾,心情舒畅。

小秋在五组当清洁工期间,再次试着挤奶,一年后,她居然又能挤奶了。她的腱鞘炎痊愈了,真是个奇迹!可见,一个和谐的工作环境,有多大的威力。
自2003年起,我多次回国探亲访友,在上海期间,尽可能与牛棚的师傅徒弟相聚,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花样年华的姑娘们都已为人母,她们的孩子们也已长大成人,有的孩子还学业有成,成为医生。小秋已经当上了祖母,有一个可爱的孙女。

 
2016年11月在牧场同事聚会上的合影。左起:小朱,小王,我,小秋,小许。

农民们

十二牧场的常年青饲料地是新龙华公社一个生产大队,地处上海南站附近,专门为牧场种植各种青饲料,如青菜,麦苗,胡萝卜等。这些青饲料先送到西区分场,再由运输队分送到各奶牛棚。牛棚里的牛粪归青饲料地的生产队所有。

每天下午,两位来自饲料地的农妇到我们牛棚拉牛粪。她们与牛棚工人们都很熟,常和我们聊起生产队里的事:某家男人在家打老婆,那女的哀叫声令邻居都听不下去;某家的孩子在南站捡煤核,被火车撞成重伤;等等。

有一天她们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这样每天挤奶,觉得苦不苦?”我私下里一直为自己能当上挤奶工而庆幸,然而在这些农妇眼里,我这个戴眼镜的姑娘成天在牛屁股后挤奶,当然是很苦的!

饲料地生产队里有个蘑菇棚,农妇有时会带来蘑菇根賣给我们,蘑菇在供应市场前得把带泥的根切掉,蘑菇根就是切下那段带泥的蘑菇梗,3分钱一斤。

我常买三四斤带回家,和妹妹们把蘑菇根摊在桌上,仔细地削去带泥的根,留下一截短短的蘑菇梗来煮汤,在那物质匮乏的日子里,那是一道美味的菜肴。

由于奶牛吃不少精料,奶牛粪非常肥沃。除了牛粪,牛棚里每天还有不少奶牛吃剩的草料,亦可作肥料。那时候,每个奶牛棚里都有两三位从松江来的农民,长期住在牛棚的工人宿舍里,收集奶牛吃剩的草料。

松江出产稻米,肥源缺乏,生产队派出农民外出收集肥料。每天晚上,松江农民把收集的草料下脚运到附近的河畔,定期用船运回松江农村。松江农民为了能在牛棚里收集肥料,不仅要讨好牧场工人,还要讨好饲料地农民。

他们帮牧场工人喂牛料,甚至还帮助挤奶,时常还从松江带些农产品送给大家。在夜里将草料下脚装车时,他们顺便就偷牛粪藏在草料下脚中运走。工人们对偷牛粪的事不闻不问。而饲料队来拉牛粪的农妇们亦眼开眼闭,因为偷去了牛粪使得她们的牛粪车减轻了不少。

松江农村生产队派出的农民经常轮换,大多是十几岁的小伙子,对大上海充满好奇,一位新来的小伙子想抽空去动物园,事先问我:老虎长不长角?

令人难忘的是一位松江老农,叫张金山,好几年住在五组收集草料下脚,他的一个儿子已经在外地上大学。老张见多识广,谈吐和别的农民不一样,常参与我们牛棚里的聊天。有时还从乡下带来一些土特产。有一年年底他从松江带来不少糯米,我从他那儿买了八十斤。

老张心灵手巧,常用我们扎扫帚换下的竹篾编成小篮子。在牛棚干活,竹扫帚是重要的工具。洗牛身,掸牛身都需要顺手的扫帚,市场上供应的扫帚不好使,挤奶师傅们在工余时间把新扫帚拆了,再用铅丝重新扎成一把把轻巧实用的扫帚。

换下的竹篾就被老张收集起来,扎成一个个小竹篮,分送给大家。有一次,我把家中一个专用于盛脏尿布的竹筐带到牛棚,被老张看到了,照着花样编了个送给我,还按了一个攀,做成小篮子的样子,方便使用。

后来我用这小篮子盛了东西送到在老家南汇插队的妹妹那儿。当地农妇们看到了,说:“这不是尿布篮吗,怎么给按了个攀呢?”我这才知道,原来,在南汇乡下,竹篮的图案是很讲究的,不同用途的竹篮得用不同图案。真是各地都有自己的民风民俗啊,就连竹篮这么小的物件都有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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