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皮随想曲
南来客童年去北京之前,只会模仿父母说几句普通话,不咸不淡的广东腔多年后还为母亲模仿取笑。
五六岁回到广州,南来客一口京腔,乡音反倒全忘了。保姆素康姨是顺德人,不会说普通话,二人对话有如鸡同鸭讲。好在小孩学话快,没多久就掌握了两种语言的对应规律。
一天,素康姨对南来客说,“同小平哥哥去公园玩啦,冇去海皮啊。”
南来客在北京时到过北海公园。虽然从未对北海的海提出过异议,心里明白海是怎样一个概念,当下用普通话问素康姨,“哪儿有海,海在哪儿?“
素康姨跟随母亲一两年了,普通话会听不会说,答不上来,只能换个方式,
“冇去玩水啊。”
广州人讲话有时江河海不分。珠江南岸不叫江南叫河南,游江叫游河,过江又叫过海,江边叫海皮。不过,沿江路滨江路江南大道又用了江字。
那时南来客家住沙面珠江路,前面是网球场;素康姨说的小公园隔着同仁路与网球场并列,都在江边,也就是海皮。
沙面是个小岛,这样的小公园沿海皮从东到西共有四个,公园外的石堤上,一棵棵百年老榕树榕须飘荡,树下每隔不远就有一张有靠背的石椅。
夏夜,年轻的母亲抱着幼小的儿子坐在网球场外海皮石椅上数星星的情景,恍如昨日。
素康姨叮嘱南来客“冇去海皮”,是怕南来客去海皮落石级(石阶)捉螃蜞。
捉螃蜞是沙面岛小朋友的拿手好戏。
小时候常看见小朋友趴在岸边,手探出堤岸,聚精会神地在干什么。
在垂钓螃蜞。
江堤石壁上有不少螃蜞在“潜伏爪牙忍受”。
钓螃蜞只要一根长线,无需钓饵或钩之类的。贴石壁放线垂到蟛蜞旁边,待蟛蜞好奇,用螯钳住线,慢慢提上来,就大功告成了。
只是垂钓螃蜞是个慢活,而且不一定得手。有时吊线到位,螃蜞不上当,倏忽横行,窜入石缝;有时线拉了半天快拉至岸上,蟛蜞一松螯,跌落水中。
胆大的男孩会跑到石级上捉石壁上的螃蜞。也不用什么线,更不用耐心等待,一抓一个准,手到擒来。
螃蜞被擒,两只大螯舞来舞去,愤愤然直吐泡沫。
海皮石级由东到西共有四处。
素康姨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南来客就差点在第四处石级被请下龙宫。
第四处石级位于沙面尾原珠江路小学旧址附近。
珠江路小学,俗称“水上小学”,顾名思义,建在江上。校舍由数十条木桩撑起,靠一道栈桥进出。课室皆木板结构,透过木地板板缝间往下看,涨潮时江水几乎要漫上来,退潮时露出一片泥滩,跳跳鱼蹦来蹦去,蟛蜞更是无处不在,不仅在泥滩上来往横行,还爬上桩柱张牙舞抓。
课间休息,一年级学生南来客到石级捉螃蜞,一脚踏空落入水中,“人或为鱼鳖”之际,耳畔响起刺耳的救护车呼啸声。
江风拂面,一阵咸水歌随风而至。
黄昏时分,绿瓦亭附近江岸边挤满大小舢舨,随着波浪起伏,“游河~,游合河啰~” ,悠长的招徕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白天,邻居远洋货轮大副陈叔叔往来于停泊在江心白鹅潭的远洋货轮,就在这上下舢板。
绿瓦亭中,陈叔叔对着大货轮大呼“过海”,不一会儿,一条舢板由货轮旁划过来。
画面一下又切换到文革前一年的一个夏日。父亲带南来客兄妹到珠江大桥边的海角红楼游泳场游泳,中午乘舢板返沙面。浩浩大江,一叶小舟顺流东下,一边领略沿岸风光,一边品尝疍家艇仔粥油条,最后在绿瓦亭边上的石级上的岸。
夜阑人静,江涛拍岸,网球场角落十叔的小屋传来悠扬的琴声。
白鹅潭上,皓月当空,与绿瓦亭构成了羊城八景之一的“鹅潭夜月”。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绿瓦亭给鹅潭夜月增添了淡淡的惆怅、以及无尽的遐思回想。
同来赏月人何在?
恍惚间,旭日初升,海皮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书在手,面江而立,在背诵英文名著的片段。
背后是来来往往的晨运人士。
跑步、散步、做操、甩手,练拳脚,还有打太极的。打太极的有独练的,一个人指天绕树而行;有切磋交流,两个人你来我往推手,也有师傅带一帮徒弟练。
有一位师傅与南来客父亲的同事是至交,据说教过朱光市长。
一天,父亲对南来客说,同事已经跟师傅打了招呼,要学武可以直接找那位师傅。
同仁路是南来客从家到江边晨读的必经之路,在同仁路小公园与网球场之间那片鹅卵石铺就的空地,常常见到一位五十多岁相貌堂堂的师傅在指点弟子,引起不少人驻足围观。南来客一猜就知道父亲同事说的是这位师傅。平时经过,南来客眼睛在看,脚步没停下。数日后晨读后回家经过该处,想起父亲的话,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老师傅目光如电,扫了过来,而且似有所待,欲言又止的样子。
南来客犹豫片刻,低下头,避开师傅的目光,终未上前打招呼。
…
海皮怅望:
水上小学有碍观瞻,早已荡然无存;
绿瓦亭也在修建白天鹅宾馆时拆了;
十叔不知所终,
师傅料已驾鹤西去。
留下的,唯有百年老榕、滔滔江水、
以及对往事的追忆。
逝者如斯夫。